对于这次失败的投资再谈不出任何头绪,大家干脆缄默其口,不再多说什么。
原本计划着的庆功宴泡了汤,大家伙白折腾一晚上,也都各自回了家,那些难以掩饰的失落但凡是个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
春色满园离曾经老剧团的家属楼不远,也就步行十几分钟的路程,顾南乔和范陵初都不赶时间,干脆溜达着回去了。
入秋之后,一到晚上天就凉的厉害,尤其是前些日子刚下过一阵秋雨,彻底把夏末的温度带走,地面上堆叠着的半黄枯叶也看起来异常萧索。有太阳照着的时候还不觉得,可夜晚萧瑟冷风吹刮不停,就像能刺入皮肤渗透到骨缝间似的,没来由地勾起些许寒意。
林荫道行人不多,两个人都没说话,沉默不语地前行着。周遭过分安静,除了马路上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只剩下鞋底碾过枯叶的细微摩擦声。
要是往常顾南乔肯定是和范陵初聊一路,给自家师父哄得合不拢嘴,可眼下她心里太乱,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起,甚至隐约之间,她生怕范陵初说出什么来。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突然得到新年演出季唱《凤还巢》的机会,夏团长最后意味不明的提点,还有苏以漾近乎于尖锐的揭穿,这些言语都在顾南乔心间不断萦绕,导致她的心情大起大落,情绪变化尤为复杂。
春色满园今后该怎么办,或者说,她该怎么选择?
对于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顾南乔不是没想过,可是秉持着能拖则拖的态度,她一直有意避开去做最后的决定。所以明知道在春色满园牵扯精力与在b省京剧团的本职工作互相影响,甚至殊途不同归,顾南乔也依旧两边都不想放弃,总觉得只要再多努力一点,哪怕是继续压榨自己所剩无几的私人时间,也可以让春色满园多撑一段时间。
可是,撑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呢?
作为班主的范陵初年岁渐长,没有人接过他的班子,春色满园就算是后继无人。而一旦范陵初退下来,以他为轴心才存在的“铁三角”会渐渐瓦解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范忆姗不愿意管春色满园的事情,如果想打破这样的困局,唯一的办法就是顾南乔站出来。
可是这背后的代价有多大,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得出来——这是逼着顾南乔拿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去赌,春色满园这个上不得台面的私人戏班是否能搏出一线生机。
这些事情范陵初看得明白,顾南乔也心知肚明,可是却从没有人点透过。
顾南乔有贪心,范陵初有私心,而种种千回百转的心思堆叠在一起,也就成了缄默其口。
顾南乔知道再怎么拖下去,她早晚也要面对做决定的一天。虽然心底想得透彻,却始终在等所谓的转机,被个人情感生生拖累了一路。追根溯源就像是苏以漾说的,她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舍得放弃。
可随着这份收购协议的到来,这些引而不发的问题就这样被摆到明面上,再也不给顾南乔拖延的机会了。
——眼下的时局,是在逼着她做决定了。
顾南乔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被范陵初的话语声拉回了的思绪。
范陵初低哑的声音隔着风声传来,其中暗藏着的悲哀都变得不那么真切起来:“南乔啊,我看不如,这个合同还是签了吧。”
顾南乔闻声侧过头,她看着自家师父的脸庞隐在夜色之中,路灯昏黄的光线衬托着他清癯的骨骼,再没有了舞台上楚霸王一夫当关的霸气。去掉油彩遮掩之后,范陵初苍老的脸上疲惫感尤为明显,法令纹深深的沟壑浮现在苍白皮肤上,居然难得显露出几分脆弱。
顾南乔心里一酸,语气也跟着放缓了下来。
“师父,你说什么呢,要是签了这个合同,不就是直接把春色满园拱手让人了嘛,最难的时候我们都挺过来了,眼下……”
“眼下,就是最难的时候了。”还没等顾南乔说完,范陵初一声低低的叹息就打断了她的话,“南乔啊,其实早些年头,我就知道春色满园耽误着你的精力……我老想着,等春色满园稍微办起来一点,雇得起更多的人了,就把你肩膀上的担子卸下来,谁知一拖再拖就是这么多年。哎……是我太自私了。”
“师父,你这是在说哪的话呢。”顾南乔拉起范陵初的手,语气真诚地开口,“我从来没把春色满园当成负担,相反的,我特别感谢你任由我的性子胡来,陪着我瞎折腾。尤其是去年,我提出咱们春色满园可以尝试新的唱法,大家伙都没时间按照我的思路排练,只有你在上台的时候潜移默化地改变,一点点去调整,陪着我来试……”
“丫头啊,这功劳就不要往我身上让了……”范陵初苦笑一声,他的手掌轻拍着顾南乔的手背,对上那双清澈动人的眼睛,他是真的打心眼里心疼自己的爱徒。
“这些年你劳心劳力,为了春色满园能经营起来耗费了多少心血,老头子我又不是眼花耳聋,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哎,要不是你一直替我们想办法,光靠我和老段老李咱们老哥三个吃老本,春色满园早就关门大吉了。”
“师父,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厉害,你可太抬举我了。”
范陵初才起了个话头,顾南乔就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一股没来由的慌乱涌上她的心头。很多时候,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不说穿尚且还罢,大家也乐于装糊涂,可旦凡把话说透,就很难继续粉饰太平,难免伤人伤己了。
这样想着,顾南乔微微抿着唇角,几乎没有给范陵初更多的感慨机会,就语气坚决地说道:“师父,春色满园是你一手创办起来的,如果当年没有你的坚持,也不会有这个戏班子的今天……我不能看着别人把范家班夺走,这压根就不是价格和待遇的问题,不论你怎么想,这份收购合同我不可能接受,我相信段叔和李叔他们也都不会接受。”
“丫头,你听我说完……哎。”范陵初当然知道顾南乔的用心良苦,也固然舍不得这个戏班子,可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没必要再继续拖累旁人了。
林荫路两旁都是树木,几片叶子被夜风吹落,在半空中打着旋飘落,留下淡淡一条弧线。范陵初微微眯着眼,他的目光很深沉,像是在看飘落的叶子,也像是透过叶子想着更深远的事情,失神片刻之后,淡淡的叹息声就那样从他的喉间滚了出来。
“自打我从剧团退下来之后,就一心想着要把京剧唱下去,当时家里没人支持我,你师娘最开始整宿整宿地劝我,至于忆姗,更是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是我啊,就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也劝不动我……后来你师娘没办法了,只得支持我,她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任我折腾,才有了春色满园。现在想想,走到现在这步田地,你说当年我是对了还是错了……”
顾南乔轻咬着嘴唇,好半天没吭声,范陵初的问题太过戳人心窝子,尤其是现如今师娘逝者已矣,范忆姗也和家里彻底决裂,哪里还追究得出所谓的对错来。
所幸,范陵初也没有想要什么回答,他语气一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南乔,那会你才十七岁,上高二吧?你小师姐当时忙着要高考,春色满园选址装修的时候,都是你陪着我来回踩点……当时我看中了个更远一点的小院,是你非说咱们现在这处比较好,演出散场还可以踩着林荫路回家……哎,然后春色满园就定在了现在这处,这一转眼咱们都唱了六年多了,当年你挑的孔雀椅也都用久啦……”八壹中文網
顾南乔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来由觉得鼻尖有点发酸。
“师父……”
范陵初没有应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他的眼睛微微眯着,京剧演员靠多年练习眼神身法锻炼出来的精气神,在大病初愈之下散去,也就和普通老人无甚区别,显得有些浑浊无力了。
“春色满园刚起步的那几年是真难,每年到了年终,我最怕的就是算账,一年到头的演出费去了基本开销,连给老段老李他们多包点年终奖都不够。哎,还有你啊,南乔……上大学开始你就替春色满园登台,戏曲学院课业忙,你还得两头折腾,每次我说给你演出费,你这孩子还死活都不肯要,这么多年,真是为难你了……”
“师父,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这不是折煞我吗?”顾南乔想都没想,就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从小照看我长大,没有你根本不可能有我今天,这是什么样的情分啊……要是在春色满园登台演出,我还管你要演出费,那不成白眼狼了吗?”
“可这是两码事啊,丫头。”
范陵初苦笑着开了口,那声叹息隐在夜风里,带着苍白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