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雅克再次光临御品轩，专程来探望老魏。

工作室里，老魏坐在椅子上，正用他那不太清楚的口齿，费劲地跟雅克解释，如何将一只差不多粉身碎骨的胆式瓶修复如初。

雅克站在老魏对面洗耳恭听，倒像是全神贯注，只是从他不自觉皱起的眉头看，很明显，本来就中文不太好的雅克，要领会老魏那些一般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也挺费劲。

老魏兴致勃勃，雅克也始终没有打断他，魏小君陪在旁边，早觉察出老魏说的那些，完全超出了雅克的理解能力，神情有些无奈，只能冲雅克抱歉地笑笑。

工作室的门一开，魏小乔从外面进来，魏小君松一口气，走过去对魏小乔笑道：“爸今天说得太多了，他也不怕累着，要不，你陪雅克聊聊？”

魏小乔“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工作室的窗前，将开着一条缝的窗户关紧了。

“怎么了？”魏小君注意到魏小乔板着脸，不免小声问了一句。

“没事儿。”魏小乔摇头，随后吐了一口气。

在窗边又靠了一会，魏小乔走到老魏身后，扶着他的座椅靠背，问道：“爸，您刚才说哪儿了？”

“开……片……作……旧。”老魏仰了仰头，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魏小乔会意，从工作台上取了一块残片放在掌间，心里却叹了一声，这两天乱七八糟的事太多，她根本静不下心，别说雅克急等着要修的胆式瓶，连那只钧窑花盆的上釉，都还没来得及做。

“你这只胆式瓶最吸引人之处，就在于它鬼斧神工一般的开片，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些裂纹，它们又被称为‘金丝铁线’，”魏小乔用手指了指残片上细细的纹路，继续道：“当我们把所有残片拼接、补配完成，下面一步就是在瓶身上划出裂纹，将黑、黄两种颜色分别填入裂纹中，这样做，是为了不损坏开片的整体性和流畅感。”

雅克这下大概听懂了，也去挑了块残片拿在手上，看了好一会，道：“我爷爷说，他喜欢极了瓶子上这些纹路，我昨天去锦城几家古玩市场，希望能发现和我带回来的这只瓶子近似的瓷制品，结果……根本找不到。”

“哥窑的这种开片工艺早已失传，”魏小乔笑了笑：“虽然偶尔也能看到仿品，但都十分拙劣，并不值一提。”

“御品轩难道做不出这样……有裂纹的瓶子？”雅克好奇地问。

“由于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在史书或者笔记中，都缺乏对哥窑冰裂纹瓷器制作工艺的记载，”魏小乔说着，看向老魏：“我爸在瓷器行打滚这么多年，爱死了哥窑的东西，可说句不尊重他的话，也是不得其门而入。”

老魏一直默默听着，此刻冷不丁来了一句：“小乔，你……答应过……的。”

魏小乔愣了一下，随即便悟出老魏的意思，哭笑不得地道：“我当初不知天高地厚说的话，您怎么就不忘呢？”

难为老魏在心里惦记那么多年，魏小乔以前曾夸下海口，说是迟早要烧出一件天青釉冰裂纹茶壶，让老魏退休以后，抱着它到处显摆。

“你……欠……茶壶。”老魏笑起来，眼神天真得像一个孩子。

魏小乔叹了口气，将残片放回去，蹲到老魏旁边，替他揉起了那只不停抖着的手。

到底心里有事，魏小乔在工作室里没待多久，便转身出去，打算到外头看一看。

刚才瓷器街上来了一帮穿工程队制服的人，一来就开始架梯子，没一会，便在街东头安了一个高音喇叭。

魏小乔早见过这阵仗，之前的开发商也是这么缺德，架起喇叭，二十四小时播放《拆迁动员令》，非闹着你不得不搬才罢休。

这高音喇叭眼看着又架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开始聒噪，魏小乔心里挺急，老魏两口子后天才走，这剩下两天，她真怕老魏不小心听到什么，回头就算到了国外，连治病都不安心。

魏小乔从里面出来，有街坊正好也进了御品轩，手里拿着一张宣传单，对站在门口的老吴道：“瞧见没，花样又来了，现在就急着发传单，连安置方案都没说清，就要赶我们走！”

老吴看了看传单，随手搁在近处柜台上，跟着那街坊一块出了御品轩。

魏小乔拾起传单，瞧都没瞧，用力窝成一团，扔进旁边垃圾桶。

“小乔，搞定你姐的商务舱了！”马恒兴冲冲地从外面进来，口中还嚷嚷着。

魏小乔惊讶地看向马恒：“不是说没位子了吗？”

既然老魏夫妇答应去美国，魏小君马上去订了机票，结果却发现，最近日期的航班只剩下两个商务舱座，魏小君急着走，索性直接把票给买了，打算自己在经济舱将就，让老俩口能坐得舒服一点。

魏小乔自然心疼姐姐，便找马恒帮忙，看能不能改签其它航班。

“这种事只要哥哥我出马，还能搞不定？下次订机票的事都交给我，十来小时的飞机，叫你姐坐那么挤的座位，可不心疼死我了！”马恒一脸得意，又冲魏小乔挑了挑眉毛：“还有，我请美国那边的朋友帮忙，在咱爸治病的医院附近租了一间独立公寓，虽然不是很大，不过一家三口够住了，而且风景也好，老爷子出了院，得有个舒服的地方落脚，你说对吧？”

魏小乔点头，随即对马恒道：“我就先不谢了，所有的费用加在一块，你给我一个数，我把它转给你。”

“这话说的……”马恒故作不满地道：“把我当外人？”

魏小乔笑了，故意揶揄马恒：“你还真是外人，这钱一定要给，我得顾着我姐的面子，毕竟雅克还在这儿呢！”

“这事和雅客糖什么关系？”马恒这回真不高兴了。

魏小乔走到门口，望向牌坊那边，工程队的人架着梯子，将一只高音喇叭拴到了牌坊的浮雕边柱上。

“又来这招！”马恒站到魏小乔身后，也朝外望了望，随即转到魏小乔跟前，道：“小乔，我给你出个主意，保管他们再没胆子拆咱们家！”

魏小乔回过头，一脸好笑地问：“什么时候长那么大的本事？”

马恒抬起一只手，刚想说话，眉头突然皱了皱，一拍脑袋道：“你稍等一会，我资料都带着呢，刚才忘车上了，我这就去拿，放心吧，回头咱们这一步踏出去，龟孙子们要敢动御品轩一片瓦，也会有警察叔叔等着他们！”

魏小乔一脸好笑，只觉得马恒这牛吹得没边了，而这时，马恒已经拔腿跑了出去。

“马恒他……还在追小君？”雅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来，站到魏小乔身后。

魏小乔回头看了看雅克，笑问：“都相处这么多天了，你还看不出来？”

雅克一摊手：“当然看得出来，可是我也看到，小君很……犹豫，应该是，无法确定要不要接受他。”

“这么了解我姐，难道你也在追？”魏小乔这话问的，就有些试探的意味了。

“小君是我非常欣赏的女性朋友，我们有共同的话题和爱好，不过……太相似的人，反而不太容易相爱，我一直觉得，马先生似乎缺乏自信。”雅克说着，便笑起来。

听到雅克的话，魏小乔不由笑了，或许是马恒对魏小君痴心不改，魏小乔旁观这么多年，已经没办法不站他那一头了。

“资料拿过来了，小乔，你看一看！”马恒没一会便跑了回来，手里抱着一只大信封：“我今天搞定机票的事，就去了文物局，把咱们御品轩的情况跟人家说了，结果……”

魏小乔眼睛闪了一下，一把拿过信封，将里面的文件取出来，没等马恒把话说完，已经问出口：“你的意思，让我们申请文物保护单位？”

“可不是嘛，只要咱御品轩门口挂上一个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那就是免死金牌。”马恒兴奋地道。

“马先生的意思，把这里变成文物？”雅克似懂非懂地问。

“搞没搞错，我老丈人家的房子在这儿立了好几百年，用得着变吗，那就是文物！”马恒立马抓住机会，抢白了雅克一句：“到底是外国人，不懂咱们人情世故！”

“以前也有人建议我们申请文物保护单位，不过我爸不太乐意，他担心到时候房子会被上面收走。”魏小乔低头翻着那些文件，感觉手续有些复杂。

“我特意问过，人家说了，只要有历史保存和研究价值，并且通过专家评审，就算是私人建筑，也可以纳入文物保护单位，”马恒说到这里，又拿眼看了看雅克，颇有些傲娇地问魏小乔：“现在明白了吧，这个家少不了我，不管什么事，哥哥替你们担着！”

魏小乔拿着那些资料，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抬头看向马恒，心里终于又有了希望，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

“你怎么想到的？”魏小乔今天瞧着马恒，发现他越来越顺眼了。

“这你就甭管了，事不宜迟，赶紧准备材料，牛家的望远斋也在准备申报，到时候，你把材料给牛家宝，他绝对乐意为你效犬马之劳！”马恒最后这句，说得颇有点意味。

魏小乔全副心思都在手里这厚厚一沓资料上，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我这就跟我爸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