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的老街今天格外热闹,石板路上挤满了饭后出来逛街的人。
小城人不多,出门转一圈十个里有五个是熟面孔。归家路上四处是熟悉的乡音、亲切的家常。今日发榜,最热门的主题自然是高考。
烧饼铺子旁几位家长正在闲聊:你家儿子考了多少分呀?我们家这次没有发挥好嘞,不晓得能不能上重本线…哪里读书?就在省城读读算了呀,离家近还可以一个月回一次家嘛…
走出老街的时候,郑温温幼儿园的同事李薇薇认出了林立,笑眯眯地叫住他向他道喜,“恭喜你啦,郑老师今天要开心的睡不着觉咯!”说完她拉起自家小不点的手,“宝宝要向林立哥哥学习,哥哥高考考了第一名哎,快恭喜哥哥!”
小姑娘只到林立膝盖,咿呀学语的年纪,并不知道“高考”两个字的真正含义,只是握着手里的棉花糖,怯生生跟着妈妈说了一句“恭喜哥哥。”
姜许站在旁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立。他看着林立笑着弯下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白皙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月牙疤痕,灯光下看得不太真切,他神色一动,随后迅速移开了双眼。不能看,越看越觉得让林立伤心难堪的自己是个混球。
那道疤痕是小学时林立为了他与隔壁二胖大打出手时,被掷来的石子划破留下的。
起因不过是二胖的妈妈用“别人家的孩子”姜许教育了自家熊娃。小胖子气不过来找姜许打嘴炮。都说童言无忌,但有时孩子口出恶言的杀伤力比之大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娘生没娘养”“孤儿”“活该你没爹妈”,这些恶毒的言语像一把淬了毒的刀,肆无忌惮的扎向其实并无仇怨的同龄人。
姜许的父母都是警察,在一次追捕逃犯的过程中双双殉职。父母离开时姜许还小,其实并不太理解死亡的真正含义,只知道从前最喜欢把他扛在肩头逗他笑的爸爸妈妈静静地躺在灵堂里,无论他怎么哭闹都没有睁开眼睛。爸爸妈妈的同事林叔叔在灵堂前嚎啕大哭,无论何时都挂着笑脸的郑阿姨红着眼睛抱着他,一遍一遍拍着奶奶的背,“杨老师,您节哀。”
入了殓下了葬,父母子女的缘分就算走到头了。杨悠在三年内接连送走丈夫和儿子儿媳,这苍茫人世,自此只剩祖孙二人相依为命。
随着时间的流逝,为除暴安良奉献出年轻生命的警察伉俪逐渐被遗忘,留在世间的独苗还要被他们守护过的同乡讥讽“活该没爹妈”,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姜许被骂得有些懵,脑子里都是嗡嗡声。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看见林立狠狠地把水杯砸向二胖,“你再说一句试试!”
小小少年初涉人世,猝不及防感受到世界的恶意,却也因此收获最真挚善良的拥抱和回护。小林立扑向二胖的身影,勾勒出了姜许对这璀璨世间最初的印象。
有你真好,人间值得。
山城夜幕降临,袅袅炊烟升起,万家灯火召唤着归人。
林立中午查完成绩,扒拉了几口饭就出门打球了。金榜题名的兴奋支撑了他一下午的超长待机,到了此时精力却早已耗尽,走到后来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10分钟的路程硬是被他磨成了十五分钟。直到走到家门口,林立牌电池才短暂续上电,门口亮着灯,若有似无的香气从虚掩着的门缝里飘出来。他眼神一亮,转头催促姜许,“快快快,我闻见红烧虾的味道了,打了一下午球都快饿死了!”
这久违的亲昵让姜许晃了晃神,他用力点点头,加快脚步跟着林立进了家门。
每到寒暑假,老师的优势就极大地体现了出来。退休化学老师杨悠,和她的学生、资深幼师郑温温从下午四点就开始准备晚餐,她们在院子里搭了个临时灶台,一面聊天一面洗菜,见两个小的回来了亲切地招呼,“回来啦?饿了吧,糖醋排骨和红烧虾都做好了,林立爸爸下班,不用等他,你们先吃。”
“菜差不多够啦,不用烧太多,杨老师和妈妈一起进来吃饭吧。”
“还差最后一个粉蒸肉,马上就好!”杨悠一边掀开蒸笼的锅盖,一边应了声。
林立点点头,转头招呼身后沉默的小尾巴,进客厅时他听见郑温温用异常欢快的语调对杨悠说:
“我看是和好啦,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呀,哈哈哈哈”
…
所以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吵架了是吗?
晚上7点,林家爸爸林为民拎着两瓶酒回了家。他大约是一路跑回来的,额头上还淌着汗,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喜悦。
郑温温过来帮他脱下制服外套,“买酒之前不知道换身衣服呀,被人看到发到论坛上或者打举报电话看你怎么办。”
“不是我买的,赵局送的。中午大家知道了立立和小许的分数都高兴的不行。赵局激动得眼眶都红了,非让嫂子买了酒给我带回家,说是今天我先代表他们和两个小子喝,谢师宴那天老刑警中队成员再来个不醉不归!”
黟林县久违地出现了双料市状元,还都出自县公安局家庭,其中一位更是故人之子,这怎么能不让人开心?
姜许自化学竞赛结束就知道t大没有悬念,坐拥加分拿到市状元也并不意外。十分钟前他今天最开心的事情不是金榜题名,而是与林立和好。此刻他与林立并肩坐在餐桌旁,暖黄的灯光下映照着一桌家常美食,围坐在身边的是他最珍惜的人,林爸爸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蹿进厨房里找酒杯,嘴里还哼着歌。他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清明和忌日雷打不动的7束菊花、逢年过节欲盖弥彰的匿名礼盒、高考时校门口熟悉的执勤身影…在并肩作战的战友那里,姜自行和许如林从来没有被遗忘。老刑警中队全体成员,是真的将双重意义上的“姜许”放在心上。
还有从小疼他到大的郑温温,还有…还有,林立。
从小陪在他身边,即使被他恶言伤害还是心软地原谅他的林立。
林立用一只温热的手把姜许的思绪拉回了餐桌。两人相识十几年,姜许其人又不善掩饰,他方才一眼就看出了情绪不对,伸出手握了握对方垂在桌子下方的手。
大约是刚和好,这曾经无比娴熟流畅的肢体接触此刻却凭空多出一种难言的尴尬和暧昧。对方骤然绷紧的手让林立有些异样的感觉,他很快松开手,用准备好的台词掩饰尴尬,“快吃点菜垫垫肚子,一会老林灌起酒来有你受的。”
男孩们成长的过程中,最绕不开的就是喝酒,好像一定要有一次醉得找不着北的经历,才能完成从男孩到男人的进阶。虽然姜许二人都未过生日,是标标准准的未成年,餐桌上的三位大人却都默契的选择了四舍五入,连平时滴酒不沾的杨悠和郑温温都象征性倒了两小杯,他们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不喝醉。
1瓶酒,5个人,7双碗筷,9个菜。
两位少年郎初次尝试喝酒就体验到了天旋地转的感觉,喝到后来他们得头靠着头,互相支撑着来保持平衡。
姜许的身体变得格外笨重且不听使唤,但意识却依旧清醒。他看见林为民对着旁边空位置的酒杯碰杯,又转头拉着他的手说放心去上学吧,你奶奶有我们呢;他知道奶奶和郑老师说着说着开始又哭又笑;他听见酒量更浅的林立在耳边迷迷糊糊地说话-“道歉为什么不早点来啊”“我还想去恭喜你竞赛拿奖的”“这次我裸分就是第一哎,你快点恭喜我”,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心跳加速,并不完全是因为酒精。
窗外的蝉鸣声逐渐稀疏,林立迷迷糊糊地做起了梦,梦里还是小孩模样的他和姜许,在草坪上跑着闹着,奔向远方站在阳光下的郑温温和许如林。在彻底坠入香甜梦境前,他打起最后的精神直起身,抓住餐桌上不知谁的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叔叔阿姨你们放心,以后我来保护姜许。”
“好。”
第二天林立一觉睡到了十二点半,他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睡在一楼客厅的沙发床上。“妈——”他嚎了一句
郑温温在围墙里一边哼着儿歌一边洗衣服,听到林立的声音脱了手套进房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醒啦儿子,怎么啦?”
“我不是说过我睡沙发床容易腰酸吗,你怎么就把醉酒的我丢楼下了,我还是不是你亲爱的儿子了呀!”
“妈妈也不是故意的嘛。昨天姜许也喝多了就在我们家睡下了,本来想让你和他睡一床,结果姜许说什么也不肯和你一起睡,一把你放下他就挣扎着爬起来,我和你爸爸只好把你扶到楼下来了呀”
???到底谁是你们儿子?
“姜许人呢,还没醒?”
“早就吃过早饭回家啦,说是要换衣服去学校呢。”
林立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来奔向浴室,“妈,帮我把换洗衣服拿到浴室门口,我要来不及啦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