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时与林立那次山崩地裂的争执，让姜许失去这个朋友的同时，内心被突然袭来的钝痛感打醒，渐渐地，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林立不单纯的占有欲。

不想他离开理科实验班，不想他有新的同桌，不想和他走上不同的人生轨迹，不想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对别人笑。

在冷战的第一周，姜许还是坚持每天去林立家门口等他一起上学，虽然并没有得到什么好脸色，但是看着林立的背影就让他觉得很心安。他知道林立不会和他生气太久，这一切都会很快过去。

真正的恐慌来自于一周后。

周五下午，姜许借着帮班主任通知英语竞赛的由头去了一趟文一班，去的路上他认真分析了这几天上学路上林立的态度，认为对方态度已经软化，可以趁胜追击，于是打了一路腹稿，想和林立道歉。

他站在文一班门口，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见了林立。后者端坐在位置上，教同班女生做题，温和明朗，眉眼带笑，身上穿着杨悠织给他俩一人一件的蓝色套头衫。

姜许知道那个女生，文一班的学习委员章璇，漂亮聪明，是很多男生心中的小女神。

但那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关心林立，他都一周没见过林立笑了。

姜许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嫉妒”，而且这份毫无来由的敌意对准的还是与他毫无龃龉的章璇。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便知道这没有什么。林立是个标准的“好好先生”，人前永远热情阳光，永远笑容灿烂。章璇来问问题，他便耐心解答；对方听懂题后真诚道谢，他以礼貌的微笑作为回应。作为声名在外的顶级学神，这一周每天都有人围在他身旁问数学题，这实在不是一个值得借题发挥吃干醋的情形。

然而人在极端情绪下总是会丧失理智，即使智商高如姜许也不例外。当下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嫉妒和愤怒填满，道歉的话最终并没有说出口。

那天下午姜许神游了两节数学课，晚自习时更是做了三小时也没完成一份理综试卷，他浑浑噩噩回到家躺下，失眠到下半夜，睡着后又坠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梦境。

2008年9月23日，时年16岁的姜许猝不及防地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场春梦。

梦境中与他四肢缠绕、唇齿相依，耳鬓厮磨又互许终身的，不是电视上的漂亮女明星，不是隔壁班的清秀班花，是他最好的兄弟——林立。

这个年纪的男生血气方刚，对男女关系有着极强的探索精神和好奇心。高一时高嘉远曾经神秘兮兮地弄来所谓的“珍藏”光碟，林立拉着他一起看，但最后看得津津有味的只有高嘉远一个。林立觉得无聊，姜许内心也是毫无波澜。但他以前没有想过，这种清心寡欲可能只是因为对象不对。

旖旎又荒诞的梦境帮他打开了内心深处蠢蠢欲动的潘多拉魔盒。他在一身冷汗中醒来，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这段时间来所有反常的言行都有了答案，一向冷静自持的他数次成为情绪的奴隶，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自己对林立怀揣着阴暗龌龊的欲念。

这个令人崩溃的认知折磨了他很久，他无数次偷偷摸摸地打开电脑搜索框，但每次都下不了手敲出“同性恋”三个字。

怎么可能呢，男生喜欢男生。

但转念一想，怎么不可能呢，那是林立，是翩翩少年，是水墨丹青，是他姜许黯淡童年最明亮的一束光。

见不得光的暗恋像沼泽里开出的玫瑰花，在阴暗幽深的角落静静绽放，危险而美丽，纯洁又肮脏。姜许怀揣着这一份“坏心思”，自此成为真正的独行侠，在自我放逐的道路上孤独前行，直到高考结束。

快两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能把心思藏得足够深，他以为自己可以好好把握友谊与爱情的尺度，他以为…

所有的“他以为”不过只撑了一天，就在这个危险浪漫的夜晚被月色打败，林立轻飘飘一句话就让他丢盔弃甲。

林立后来回想起来也觉得十分神奇，一向心思细腻的他竟然没有意识到姜许在那天晚上的反常。当时他被赵校长一席话戳中心事，正迎来人生中第一次自我意识的萌芽，对周遭事物敏锐的洞察力短暂下线了。从小到大，他做的都是周围人说“对”和“应该”做的事情，这是他赖以进行自我评价、完成自我认同的根基。到了人生的分叉口，没有人再告诉他应该怎么做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混沌和迷茫—他没有想要做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并不能怪郑温温和林为民，他们是全天下最好的父母，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加诸任何过分的期待，所求所想不过他能健康顺遂、平安喜乐。

是他自己，用战术上的勤奋掩盖战略上的懒惰，自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标准答案、一个提线木偶。

就像一个游泳好手被突然袭来的巨浪击沉，林立的内心迅速被巨大的恐慌感和虚无感包围。这样一个夜晚，他实在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走吧，到你家再给我妈去电话。”林立拖着僵在一旁的姜许往前走。

“郑阿姨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今晚我爸不值班。”

“我家没你换洗衣服。”

“穿你的不就行了。哎？你脸红什么？”

“我没有…”

时钟已经转到12点，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却都毫无睡意。他们背对着背，睁着眼睛发呆。空调打到20度，姜许还是觉得热，却缩在角落死死拽住薄被不放。过了一会他终于稳住了心神开口问：“心情好些了吗，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成绩出来以后和叔叔阿姨说了吗？”林立开口问了句废话。

“嗯，当天中午就去墓园了。”

“那就好，那就好。”

卧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姜许安安静静地等着林立再次开口。黑暗中，人的听觉感官被不断放大，他听见林立吸了口气，随后起身打开了床头的小灯，“姜许，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化学的？”

微弱的床头灯打在床的中间，林立一张脸半明半暗，望向姜许的眼神脆弱又迷茫。

他可真好看啊，姜许忍不住想。他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定下心来回味林立的问题，很快明白了林立今夜反常的真正原因。

“你今天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赵校长的讲话？觉得自己没什么爱好，也没有太多想做的事情？”

林立转头去望窗外的月光，说话的声音很轻，姜许却在其中听出了一份懊丧。“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你很早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我知道自己聪明，什么都能做好，选什么专业走什么路都能走得通，但…”

“但你不想走过许多年再来后悔，后悔自己选了一条虽然顺遂但并不精彩的道路。”姜许接上了他的话茬。

林立愣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他和姜许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合拍的两个人。即使中间隔着近两年的龃龉，再度并肩后还是能迅速捕捉对方的情绪。

姜许拽开裹在身上的被子，一只手搭在林立的肩膀上，“当年你转班之后我去找过赵校长，我以为你只是被老师们拉去冲名校，但他很认真地告诉我说你喜欢历史和文学，会是一个很出色的文科生。我当时不信，可后来我偷偷去看过你很多次，我发现赵校长是对的。你大概不知道你背《出师表》的时候有多认真，也不知道你在新闻社创社发言时有多神采奕奕。”

这段话的信息量实在有些大。林立脑袋有些混沌，他一直以为这两年姜许一直在躲着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关注对方，然而现实是双方都早就消了气，但还是别别扭扭僵持了两年。

中二病害人不浅啊。

他还没来得及深究这件事情，就又听见姜许说：

“我说这些话不是要劝你去学新闻或文学，我什么都不懂，没有资格对你选专业指手画脚。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这样否定自己，在我看来你是特别特别特别好的人。未来那么长，大胆去选择和尝试啊，大不了错了的话，我再陪你重新开始！”

姜许是理科生，语文一向属于气死老师不偿命的那一拨，过去十几年吃了许多次不会表达的亏，最严重的一次差点让他失去林立。上天帮他点满了化学技能点，就为他封死了语文这扇窗。即使不停背作文，高考语文还是只有100出头；即使心里有无数个喜欢和夸奖想要说给对面的人听，说出口的仍然只有一句你是特别特别好的人、我会陪着你重新开始。但没关系，他相信林立一定能听懂他的意思。

林立这一晚上情绪大开大合，烟花大会时赵校长一席话让他猝不及防的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需要独自前行，去见天、见地、见众生、见自己；临睡时与姜许一番推心置腹的交流又将他悬在半空的心拉回地面。人生在世，亲友相伴、知己相随，是多么难得又值得庆幸的事情。他才十八岁，眼前是无限可能的未来，身后是温暖幸福的家庭，并肩的是从小一齐长大、未来也要携手同行的至交，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又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见林立情绪好转，姜许伸手去关灯，“不早了，睡吧！”

他还没来得及躺下，手就被握住，接着整个人毫无预兆地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月光透过窗台洒在床边的地板上，卧室里静得只剩下空调转动扇叶的声音。

漆黑寂静的深夜里，男孩和男孩静静拥抱。

“就这样一起长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