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白日的炎热渐渐退却去之后,剩下一丝凉意却温柔的风。夜空的星星闪烁不定,星河灿若霓裳,而在这小小园中,萤火虫飞舞在院落的所有角落,就好像天空的星星坠落下来一般。漫山遍野,雕梁画栋之中星星点点。
浅原嘉木躺在木质的地板上,张大了眼睛,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他将双手放在脑后枕着,悠闲而愉悦的将腿支起来。而在他头顶不远处,她也相反方向地躺在那里,将手放在肚子上,明亮的眼睛之内亦是这庭院、星星、屋檐。
灯笼悬在屋檐一动不动,安静的发着正红色的光,伴随着虫鸣,萤光和他们的眼睛。
“怎么办,修川大人不肯教我阴阳术,而且还告诉了所有的下人不要教我,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嘉木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然后跪坐在嘉木头顶的位置。
嘉木看着她的脸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所以想起身,结果却被她用手阻止了。嘉木看着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嘉木。
“这是什么意思呢?”嘉木有些疑惑。
她浅笑了一下,随即起身,向房间里走去。嘉木也坐起身来。
一会,她便回来了。跪坐在嘉木的手边,从身后拿出一本书来。
嘉木接过书,仔细的看了一下,这是一本手写而成的古籍,用黑色的粗线装订着,他翻开之后,发现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均是是笔一字一句书写而成的汉字。
“这是……这是阴阳术?”嘉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的是阴阳术吗?”
她点点头,一直看着嘉木喜悦的脸。
“太好了。不过……如此深奥,我怎么会懂呢……”嘉木的喜悦稍纵即逝,随即又垂下眉目。
她笑着摇摇头,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
“你会阴阳术?”
她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嘉木喜悦的手舞足蹈,用手捏住了她的肩膀,随即又马上松开。“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开心了。”
忽然传来木屐的声音,嘉木赶紧站起身来,挡在同样站起身来的她身前,“有人来了。”
她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来,在他坐下之后,她又朝着他坐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嘉木自然轻车熟路,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动了。只看见她背对着自己,把头顶的发簪拿下来,于是头发如瀑布一样,倾覆而下。
她拿起书来的时候,木门已经开了。进来两位和她妆容差不多的女子,进门之后跪坐在门口,刚要说什么,却看见她正在看她们。所以二人相视一下之后,便什么也没有说的安静退了出去。
木屐的声响越来越远。嘉木方才敢动,把直挺挺的要稍稍弓起来。
“吓死我了。还好有这个。”嘉木摸了摸已经带在脖颈之上的玉珠。
她回过头,披散着头发,微红的灯光里非常动人,肌如霜雪,目似皎月,五官也更显精致。
“真美。”嘉木笑,然后用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走,为了报答你。我带你出去玩。知道吗?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庙会哦。”
嘉木起身便拉她的手,就这样她被他拉着,第一次踏出踏出那道结界。她毫无迟疑的跟随,在那无比黑暗中沿着墙边,沿着灯光和树木的暗影,沿着楼宇之间狭小的缝隙,一路溜出这大大的府邸。
很多年后,她才回忆起这一幕,“那时候我一点都没有紧张或者激动的神情,那时候我十四岁,那是我有记忆开始第一次踏出那道用绳索和符咒编制的囚牢。被他的手紧紧握着,一路的向前,我心无杂念的跟随着他,看着他在前面的身影,我忽然觉得,我从未踏出那里的原因,并不是别的,而是没有一个恰当的理由,而他,终究成为了我最好的理由。”
夜已经深了,但是这山路上的人却络绎不绝,大大小小的灯笼,将整条路照耀的光彩动人,她被他牵着,一路的走。木屐踏在地面的声音伴随着她的心跳声。嘈杂的人流中,大家的笑容比繁星更加璀璨。
她应接不暇的看着来往的人,看着大大小小的摊位,看着天空、地面、楼宇。所有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但是所有所有的一切,她似乎都非常熟悉。他们在拥挤的人流中,并排的走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人流越是拥挤,他的手便握的越紧。
她好奇的看着男人、女人、狗、猫、五彩的风车、大木盆中七彩游动的金鱼、散发着香气的烤肉、女人背后插在腰间的扇子、舞动的狮子还有朱红色一排排的神社红木门。他在一旁说着话,她偶尔转过脸对他笑。
她忽然想,如果时间就此停止,那该有多好。她觉得,过去多年来在那深深庭园中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平淡而且无味。就像笼子里面的鸟儿,因为从未看过这个世界,所以它并不知晓自己是可以飞的。
“两位施主请留步。”走到一个比较安静的角落时,他们忽然被叫住。叫住他们的是一个和尚打扮的人,身上百衲衣厚厚的布丁叠了几层,大大的佛珠挂在胸前,带着的草帽子从两边向中间对卷到中心位置,样子奇怪而且滑稽。
“我们吗?”嘉木驻足。松开了她的手。她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这个和尚,这个和尚看样子已经很大年纪了,须发纯白。
“你二人皆为“天煞守宫”之命,原本皆为平凡人生,可享人间喜怒哀乐,游戏人间七十载,怎奈一见而破命。从此相生相杀,结一世恩怨。”老和尚的眼睛望向嘉木,“你杀师弑父,抛妻弃子,为天下之大恶,行天下之大逆,天下苍生因你而生灵涂炭,善良的人因你而血流成河,你为一己私欲,为害天下。小施主,你要好自为之。”
“而你。可怜之人。”老和尚停顿了一下,微微的叹了口气,“你们相杀一世,刀刀诛心。你为情字所困,为情字所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为他人十死一生,仍一意孤行,到头来只会害的黄泉为伴。”
“胡说八道。”嘉木拽了拽她的衣角,“哪来的老和尚胡说八道,我们走,休得再听他废话”
嘉木说完便大步向前走去。而她刚想走,却又被叫住,“小施主,你我十四年前曾有一面之缘,听老和尚一言,切勿执念太重,害人害己。另位小施主,心中尚有善念,唯有以真意试图感化,方可避得灾祸,否则苍生苦矣,南無阿弥陀佛。”
“快走。”嘉木催促道。老和尚不再言语,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她看了一眼嘉木,低头稍稍合十,微鞠躬还礼。
“哪里来的老和尚,竟会讲假话,还十死一生,我只听说过九死一生,真是笑死人。”他听见走在前面的嘉木如是说道。
那一夜,他带着她见识了这个世界。
那一刻,她才似乎真的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上。
庙会的尽头,灯火阑珊。他们坐在河边的青石上。月亮恰好升起来,映在河水里,而河水里的波纹,一个又一个的升腾开来。
“怎么了?不开心吗?”嘉木说着话,看着一旁的她。
“不要不开心了,我知道你是听了那个老和尚的话。”嘉木伸手摸着她的脸,然后用力,将她嘴角揉上去。
她噗呲的笑了,又露出八颗牙齿。
“这才对。“嘉木说,”就喜欢看你笑起来的样子。我知道你并不是修川家的普通侍女,但是我不会介意你是任何人。只要是你,就可以了。“
她有些惊讶,所有抬头去看他,恰好碰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她低下头闪躲开了。
夜风,很温和。
他看她笑,他也笑。
然后站起身来,站在那青石上,抱起肩膀。“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总是自己溜出来逛这里的庙会,我特别喜欢这里的庙会,因为人多,热闹。”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河边的对岸走过了一家三口,小女孩十分乖巧的拿着一个小小的红灯笼,而这对夫妻也十分恩爱的手牵着手。
“其实,有的时候,我非常怨恨我的父母。”她抬起头,看着他,听他继续讲着,“我不想隐瞒你,我的母亲是这平安京中的歌姬,生下我之后三年便死了。所以我对她的印象模糊不清,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的脾气性格,母亲对于我来说,其实只是一个名词。很多人的生命里面,母亲代表着宠爱,代表着温暖,代表着家,可是对于我,这个词,只是代表一个模糊不清的人。比起这样的一个人,我的童年却更加的深刻一些。哦,对不起,我说错了,我是没有童年的,因为可能我所说的童年和你所经历的并不相同,我的四岁便开始干活了,在央汤为姐姐们做事情,只有完成工作,我才能吃到饭,做不完工作,只能挨饿。很多小孩子,大人要求干活,只要耍赖就好,就可以躲过去,我却不行,他们并没有人把我当成一个孩子,我只是年纪小而已,仅此而已。”
“所以。”他继续说。“所以我很怨恨我的母亲和我没见过面的父亲,如果我不出生的话,根本不会承受这些,你说父母为什么要生我们呢,明知道穷,自己弱,自己没能力,还要生。明知道生出来要受苦的,却狠心让自己的孩子受到这么大的痛苦,这到底是为什么?后来我长大之后曾问过这个问题给惠子姐姐,她的回答是父母需要人来养老,这就是父母自己的自私。只可惜,我的母亲算盘打得太好,还未等老去,便已经死了。”
她拉了拉他的裤子,用力的摇头。眼睛里的表情痛苦而悲伤。
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这么说是不对的,但是你并不是别人啊,这是我内心最深处的东西,你是第一个听到我心声的人。”
他蹲下身来,捏了捏她的鼻子,“不用担心我思想这么偏激,其实我父母也并不是毫无能力。我的父亲啊。”他说道自己的父亲笑了笑,接着站起身“我的父亲,是浅原家族的独子,我们家族曾经在五十年前叱咤风云,我的祖父是和四大家族齐名的大阴阳师,也是阴阳寮中的人物呢,那天修川大人都曾提起过,只不过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没有得到真传,所以被迫出了阴阳寮,至于我的父亲。”
“白衣胜雪,春花秋月。玉面公子,春风十里。”他微微笑,眼睛是亮的,“松子姑姑说,我的父亲浅原俊嗣是她见过最英俊的人,个子瘦高眉清目秀,一身白衣白扇,风流文雅,听说出手阔绰,掷金有声……”
他说着,她听着。一个玉面公子的形象在她的眼里映照而出。她看着他的眉飞色舞,她在想,他的父亲可能是他的唯一自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