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救救……我……”
是一个虚弱的童音。嘉木睁开眼睛,发现在不远处台阶上躺着一个女童。
他不敢迟疑的奔过去,看着女童虚弱的样子,满身是伤的她几乎不成人样。他扶着女童小小的脑袋,忽然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的掉下来。
“救我……求你……”女童说,嘴巴微微的动了动。
嘉木脱下衣服,包裹住她的身体。
我要救她。一定要救她。嘉木想。
在嘉木沿着台阶一步一步的向上快步走去之后,在那堆蛆虫当中,忽然出现了一双人类的眼睛,而那双眼睛的颜色是墨绿色的。
将密匙扔在花园里,嘉木抱着女孩一路的疾行。女孩的身体滚烫,神志早都已经不清楚了。他记得这张脸,他记得在不久之前的树林里,这张脸满怀期待的神情,对自己说这救我,救我。
嘉木一边走,一遍看着这个女孩的脸,那痛苦的神情,整个身体像是火炭一样热。
但是嘉木的脚步还是停住了。因为就在不远处,芦屋神代站在那里,背着手,在月光下,单薄的沙衣,一片的惨白。
神代看着嘉木,嘉木看着神代。
时光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一年前,在相似的月光当中,嘉木大病初愈的起来散步,在相同的地方也曾遇见了神代,神代那个时候正端着给嘉木煲好的食物,两个人就这样的相逢,站了很久,谁也不曾说话,似乎只是这么彼此看着就感觉很美好。
时光如流水不肯片刻的停歇,在去年的冬季,也曾经经历过类似的情景,他们如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们一样,在结冰的湖面上奔跑,拿着碎雪扬向对方,嘉木喜欢神代那样美好的笑容。
而那笑容在今天的月光之下完全的消失不见了。
嘉木抱着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大步朝着神代走过去。
神代看着嘉木一步又一步的走过来,她的眼睛当中,暗淡无光。
他走过来,侧脸吻了她的嘴唇。
月光当中,不远处几只萤火虫从草丛里面飞舞起来,他吻了她,侧着脸。
她背着手惊愕的睁着眼睛,看着他模糊的脸。
她似乎听到了,遥远岁月里篝火的声响。
他走了。
神代依旧孤零零的站在这个大大的院落当中,一阵风吹过来,拂动了她的发尾。
后门开了,神代走出来,坐在后门口的台阶上,单薄的身体,单薄的衣服,在这四下无人的巷道当中,她坐在那里,用手抱紧自己的膝盖。
她的额头贴在自己的膝盖上,她越来越紧的抱紧自己,她感觉到了寒冷,前所未有的寒冷。
然后自己的手肘被什么东西触碰到了,继而袭来的是一种毛茸茸的温暖。
她惊讶的抬起头来,发现竟然是那只猫咪,猫咪低下头,在她的手肘上蹭了两下。
它温顺的蹭着自己的手肘。
神代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那只小猫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长长的巷道,回荡着神代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片黑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
“大夫,怎么样?”嘉木跪坐在一旁,关切的问道,阳光从门缝中照射进来,如此看来,这又是晴朗炎热的一天。
“哎……”大夫摇摇头,“我也无能为力,这孩子已经高烧了三天,如果今晚再醒不过来,谁也没办法了……”
嘉木鞠躬之后,看着大夫走了出去。他反手将女孩子头上的毛巾拿在手里,又换了一面放在女孩额头上。
女孩子脸上依旧是痛苦的神色,高烧使得女孩的脸是红色的。
如果她活下来,那么我将收养她。这是浅源嘉木在安倍鬼束面前说的原话。嘉木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这个小女孩的什么吸引着自己,然而她很清楚的是,他一定要救她。
所以在她被自己救回来的三天内,嘉木寸步不离的守护着她。他相信她一定可以醒过来,一定可以。
所以在第三天的晚上,女孩子睁开眼睛的时候,嘉木的眼睛一下子又湿了。他俯身用手摸着女孩不那么烫的脸蛋,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以……可以让我去门口的地方坐一下吗?”女孩的声音微弱。
嘉木满眼泪水的点头。
在门廊当中,庭院中安静的仅剩下虫鸣。在夏日特有的炎热完全的退却之后,院落当中的气氛倒是显得舒适。
女孩子依靠在门口的柱子上,虚弱的她嘴唇上没有任何颜色,然而那双眼睛却一直张望着四周的一切。
“你叫什么名字?”嘉木问。
“记不清了。”
“你来自哪里?”
“也记不清了。”
“哦,没事。”嘉木将手帕垫在女孩子的脑后,然后端坐在门廊当中。“以后跟我一起生活吧。”
“嗯。”
“看你七八岁的样子,给你起一个名字吧。”
“嗯。”
“就叫……”嘉木转过脸,“汐。怎么样?”
“嗯,我喜欢。”汐说。
嘉木笑,“我叫浅源嘉木,以后请多多指教。”
“那么我以后,可以叫你嘉吗?”汐说,声音依旧虚弱。
“什么?”
“嘉。”
“好啊。”嘉木忽然脸上有些落魄。
夜空静谧,一群鸟自南向北的趁着月光从平安京的天空掠过去,在他们的眼睛里面,平安京是璀璨夺目的,流光溢彩的当中,充满着危险,即使在高空当中,即使身处黑衣,依旧可以感受到那种轻浮的荣华感。
汐已经睡下了。嘉木跪坐在一边,等待她完全睡熟之后才起身,开了障门走道庭院的门廊当中,夏日不凉。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央汤的日子,在那一大段的岁月当中,自己偷懒的时候总是爱睡在那个长廊当中,记得央汤有高高的樱花树,他又想起那些姐姐。
出奇的相似呢。
在修川家的结界当中,杜若的房间门口也有一个类似的门廊,比这个要短小很多,最初的阴阳术就是在那里学得的。
路越走越远,远走越远之后,几乎所有的事情也都再难以回头了。
忽然的一个黑影出现在夜空当中,那黑影轻而易举的突破了安倍家天空当中所设下的层层结界,黑影突破结界的时候所产生的力量交汇使得空气中不断的迸发出鲜艳的色彩,就像极光一般的绚烂。
黑影最终的落在院落当中,就在嘉木的正前方。嘉木连头都没有抬,似乎完全不在意一样。那黑影是一个女人,周身的黑纱,脸上也看不清楚,手里握着一把纯黑色刀柄的太刀,而黑影的眼睛却是骇人的红色,就像是一只蟒蛇的眼睛。
黑影向着嘉木扑过来的时候,却被埋伏在四周的阴阳师用法术锁束缚在半空,那黑影只是轻轻的一动,那些粗大的束缚绳索便炸裂成灰,阴阳师们大惊失色,而未等到这群阴阳师再次发起进攻,所有人就已经被杀死了。
太刀并未出鞘。相反黑影的手臂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道文。
嘉木依旧眯着眼睛。
“人体符咒。”嘉木说。“这就是那个密室之内所炼就的终极武器吧?”
刀剑已经抵在嘉木的咽喉。
“人的全身上下已经被镌刻满拥有怨念的道文,可以随意随意的发动阴阳术,这本就已经最接近妖的存在了。“嘉木镇定自若。”而且你手中有村雨在,我无法战胜你。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传言所有见过赤瞳妖姬的人,都无法生存下来。所以你杀了我吧。”
“只是。”嘉木抬起头,看着妖姬深红的眼睛和细细的瞳孔,“不……没什么了。”
嘉木说完闭上了眼睛。
风声从嘉木的耳边吹过。
她没有杀他,而她走了。
阴暗的房间之内,四周都用墨绿色的布围绕着,芦屋砚臣拄着拐杖站在那里。
她的眼睛变回了原本的样子,她退去身上所有的衣服。满身上下黑色的道文散发着墨绿色的光。
道文渐渐的隐去,黑丝从身后直抵腰间。
“芦屋神代。你违抗了我的命令。”砚臣严厉的说话,继而断断续续的咳嗽,“你本有两次机会杀了他。那日在庭院中,你本可以用你手里的匕首插进他的心脏,你没有那么做,今日你化作赤瞳妖姬,依旧没有杀死他。你可知你这是公然违抗我的命令。”
两个耳光,使得神代瘫坐在地上,嘴角渗出血来。
“芦屋神代。你不过是杀人的武器而已,你和你的母亲一样都是芦屋家的羞耻,我让你活下来,本来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如今你公然的反抗我,如果有下次,我会立刻把你投入虫房密室,那种滋味你应该记得很清楚吧?”砚臣用拐杖很狠的敲击地面。
神代不说话,用手擦去嘴角的血迹。
“看来,浅源嘉木,不得不除掉,他知道了太多的秘密。而且他极有可能知晓了赤瞳妖姬的真实身份。”砚臣说,声音狡猾阴狠。
“不,我不这么想。”在黑暗处的大人说话,浓密的胡茬犹如杂草,“不要杀他,留着他吧,我现在对他,越来越有兴趣了。”
神代穿上一件单薄的沙衣,这个日子里,月亮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她从房间的盒子里拿出一把小鱼干,赤着脚,蹑手蹑脚的走向后门。
青石台阶很亮,她的脚很白。
灯笼在摇晃,风很微弱。
打开门闩,她走出门来。
她站在那里没有动。
在门口的光影子里,猫咪被分尸成几半,就在不远处的巷道正中央的位置。
血迹没有干涸,它的眼睛还在睁着。
神代看着猫咪的眼睛,她的眼睛之中干涸而绝望。
蹲下身,把鱼干放在地面上,转身关了门。
卷一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