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地本为随国都城,毁于战乱之中,迄今已有百年。
岁月轮转,历经风霜雪雨,昔日繁华的城池已成断壁残垣。倒塌的建筑埋于荒草之中,爬满藤蔓的夯土墙横亘数里,远远望去,同起伏的丘陵无异。
百年间,除了走兽飞鸟,废墟附近罕有人烟。曾有逃犯到过这里,结果遭到狼群袭击无一生还。
自那时起,关于随地的传言不胫而走。
畏惧传言,再无人迁移至此。人王照顾随侯后裔,也没将此处再封给他们,而是另外划出一片土地作为他们的封地。
年复一年,随地日渐荒凉,原本的田地都被野草覆盖。长出野粟和野麦也无人收割,全都落进了野兽的肚子里。
这日,荒凉许久的随地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两队甲士前后脚抵达,各自率领百名庶人和推着大车的奴隶,在随地中驻扎下来。
甲士们全副武装,对彼此存有戒备,却无更大敌意。
双方相隔百米扎营,抓紧清理地上的枯草和石子,用最快的速度扎下帐篷,建起营盘,同时在营盘周围立起栅栏。
由黑甲甲士率领的队伍明显更快一些。
原因很简单,干活的人数量相当,使用的工具却是天差地别,效率自然不同。
黑甲甲士来自郅地,率领的庶人和奴隶都曾参与新城建设,携带的都是改造后的工具,干起活来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营盘扎下后,庶人和奴隶都没有休息,而是分成不同的队伍,一部分留在营内挖掘地灶,另一部分携带捕猎工具外出。
在来时的路上,他们发现了一群鹿,还有不少兔子在草丛中飞蹿。
庶人们禀报过甲士,决定带人去猎鹿和野兔加餐。若是收获足够多,还能充做接下来几天的口粮,可以节省不少粟米。
甲长调出两伍甲士负责途中安全,庶人和奴隶准备好工具和绳子,移开栅栏出营,向鹿群出没的地点飞奔而去。
相比之下,另一座营盘的搭建速度就慢了许多。
来自赵地的甲士眼看着双方一起动手,自己一方的进度远远落后,不免怀疑地看向搭建营盘的庶人。
“为何如此之慢?”甲长问道。
庶人表示委屈。
他们跟随赵颢多年,屡次随赵颢出征,扎营的速度绝对不慢。拉出去比一比,自认不会输给任何一支诸侯国的军队。
问题在于对面的速度实在太快,快到超出常理。
有栅栏阻隔,根本看不清他们是如何动作,只能看到一群人热火朝天地挖土打下木桩,一顶顶帐篷拔地而起。帐篷不只大小相同,而且整齐有序,连形状和颜色都一样,简直是没处说理!
甲长仔细回想,对比每次出征,也觉得手下的动作并不慢。
可为什么会差这么多?
看到对面移开栅栏,一行人鱼贯而出,身上都带着弓箭木棍和绳子,分明是要去捕猎,甲长和负责营盘的庶人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样的速度,这样的做法,人乎?非人也!
“算了,干活吧。”
事实摆在眼前,拍马都追不上,甲长也不好继续责怪手下,只能让对方尽量加快速度,别等对方开始吃饭,自己这边营盘都没搭完。
一样都是大诸侯国的军队,一样都是嫡公子麾下,要是差别太大,未免脸上不好看。
庶人也明白这个道理,转身叫来几个壮汉,郑重吩咐下去,全都下力气干活。
“看看对面,再看看自己,再别吹嘘跟随公子颢出战,脸红不脸红!”
赵地庶人被说得满脸通红。
他们不服气,心中委屈。明明干活的速度已经够快,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在各诸侯**中绝对名列前茅,偏偏对被对面比到泥里。
若言对面是要速度不要质量,帐篷扎得不好,绝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可他们为什么就能干得那么快,帐篷扎得那么漂亮?
活干完还出去打猎!
憋屈,从没这样憋屈!
自己没实力吗?
当然不是!
但就是被比成了渣渣!
赵地庶人和奴隶在憋屈中干活,用更快的速度扎下营盘。越干越体会到彼此的差距,憋气程度更上一层楼。
在他们忙着扎帐篷时,对面营盘中忽然变得喧闹。
捕猎队伍满载而归,猎到三十多头肥硕的鹿,掏空两个兔子窝,还发现不少藏着野麦和野粟的地洞。
带队的庶人十分有经验,查看过地形,料定类似的地洞不可能只有一两个,附近肯定还有。当即让一部分人回营地送信,自己带着十多人留下来看守。等带着工具和推车的援手赶到,立即分片开挖。
这一挖不要紧,竟然挖出一座地下粮仓。
从残存的痕迹看,这里原本是一条沟渠,不知何故埋于地下,吸引了大量的野兔和野鼠在附近打洞。
这些小动物都很擅长储存,尤其是野鼠,为过冬搜集大量食物,大多是在随地生长的野粟野麦,还有数量不少的草籽。
野外生长的粮食颗粒不够饱满,自然比不上人工种植。
架不住数量多。
在多数人吃不饱肚子的年代,谁会嫌弃粮食?谷糠都能救命!
两百多人挥舞着锹和锄头,挖出一个又一个堆满谷物的地洞,顺带套住冲出来的野兔和野鼠。
不到半个时辰,挖出来的野谷就装满了口袋,不得不先送回去一批。
看到运回来的粮食,甲长十分惊讶,同行的下大夫从帐中走出,知晓事情经过,说服甲长和佐官,将这个消息告知对面。
“公子不日将到,我等蒙公子信任,先一步前来清扫立营,需得考虑周全。”
随是无主之地,这里的东西谁发现就归谁,没有任何异议。就是不告诉对面,也没人能挑出理来。
只不过两支队伍都是怀带使命而来,在扎营时压对方一头是为展示实力,如今互通消息是为卖一份人情,也好缓和一下关系。
甲长和佐官斟酌片刻,同意了下大夫的提议。
反正双方各自划定区域,对面真有地洞,自己也不能过去挖,不如卖个人情。
“我亲自去。”佐官主动请缨。
“也好。”
下大夫和甲长没有反对,佐官当即点出几个人,装上两袋挖到的野谷,再扛起一头鹿,出营去对面拜访。
他们突然造访,让赵地队伍有些措手不及。待听到他们的来意,看到面前的野谷和鹿,赵颢派来的甲长感激之余,不免现出羞愧之色。
“天色不早,君当尽快派人在附近搜寻。”
话带到,佐官没有停留,抱拳就要离去。
甲长连忙叫住他,命人取来一袋盐和四条腌制过的猪腿,郑重送给对方。
佐官没有推辞,爽快收下这份感谢,其后带人回营。
他们离开不久,甲长就命人往营地周围搜寻,果然发现野鼠踪迹。循着线索找到地洞,挖开之后,洞内堆满了野谷,黄灿灿夺人眼球。
“这么多的粟!”
挖开地洞的庶人两眼发直,因激动脸颊发红。
带队的甲士也不遑多让。
白白得来这么多粮食,谁会不高兴?
“挖,快挖!”
由于工具不称手,赵地人挖粮的速度有些慢,却丝毫不损他们的热情。
直至深夜,仍陆续有地洞被发现。
“打火把!”
甲长下令连夜挖粮,众人点燃火把,甲士全副武装,足以震慑夜间捕食的野兽。
黑夜中,两座营盘灯火通明,不断有挖出的粮食送回营内。许多人都是彻夜未睡,却丝毫不见萎靡,反而愈发地精神。
临近天明,两营中的野谷都堆成一座座小山。粮车回来的速度开始减慢,车上的粮食也越来越少,反倒是野兔和野鼠多出许多。
正午时分,以两座营盘为中心,辐-射-开的地界都被清理一遍,再找不出一个地洞,双方这才罢手。
待回到营中,众人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
彼此看看,终于意识到从昨日到现在,他们都是粒米未进。
由于发现粮食太过亢奋,干活时根本不觉得,如今停下来,五脏庙开始叫,饥饿感顿时涌上。
“蒸粟饭,煮肉汤!”
郅地营盘中,收获的野谷堆积成山。
下大夫和甲长犒劳全营,无论甲士、庶人和奴隶全都得饱饭。
在吃饭这件事上,郅地属官画风独特,和公子玄一样,从不对手下吝啬。即使之前手紧,有郅玄这样一个顶头上司,作风也会逐渐发生改变。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郅地属民一天比一天忠心,做事积极认真,干活保质保量,还会主动找出遗漏。如野谷一事,换成秉性苛刻之人,庶人和奴隶发现也不会上报。
如今营中不缺粮,还有大量肉食,作为奖励也要让众人好好吃上一顿。
很快,营中飘出肉香,混合着粟饭的香味,让众人的肚子叫得更加厉害。
待到粟饭蒸熟,肉汤在锅内翻滚,军中的厨敲着长勺,扯开嗓子让众人排队。
“排队,不许挤!”
庶人迅速排好队,碗中粟饭冒尖,再浇一勺肉汤,别提有多香。甲士还能分到一块肉。奴隶吃不到肉汤,但能饱腹也是相当满足。
分完粟和肉汤,甲士们自成一圈,用餐时也要注意规矩。
庶人没那么多讲究,多是端着饭碗聚在一起,一边吃一边谈论,话里话外又提到了郅玄。
“听说两位公子会面,是公子玄选了随地。”
“果真?”
“我之前干活,听下大夫亲口和人说的。”庶人得意洋洋,看到几人的表情,十分痛快地扒了两口饭。
“难怪大家都说公子玄是天顾之人!”一名年长一些的庶人开口道,“世人都以为随地荒凉,百年没有一户迁来,结果怎么样?”说到这里,庶人一拍大腿,激动道,“此处竟有这么多粮食,挖掘即可,都是白得!”
众人仔细想想,纷纷点头同意。
在此之前,随地一直以荒芜著称,没人想到这里会有粮食。加上地理位置不是那么重要,连国君会猎都不曾选在此处。
今次两位公子会面,郅玄提出随地,众人还曾担心停留时间长了,粮食会不够吃。哪里会想到,刚刚抵达就有意外收获。
几人越说越起劲,声音吸引来更多人加入话题。
很快,“公子玄天顾之人”一说就在营中传遍。
这股风传入对面营中,有跟随赵颢会猎的甲士现身说法,进一步证明郅玄的神异之处。
“公子玄着实不凡。”
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数多了呢?
分明就是天顾,得老天恩赐!
正所谓哥不在江湖,江湖照样有哥的传说。公子玄又一次被动现身说法。
郅玄尚未启程,并不知道随地发生之事。
鉴于此次会面十分重要,出行仪仗必须备齐,还要携带礼物,准备起来自然需要时间。
此外,府令不顾阻拦,强行命人给他裁制新衣,准备玉饰和彩宝。寻常的配饰不算,连腰带和发冠都重新镶嵌。
郅玄试穿新衣,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光芒耀眼”。
他有心想减少两件,府令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嘴里只有一句话:“不能堕公子威风!”
实在犟不过这位老人家,郅玄只能认命,老老实实当一个珠宝展示架。
距离启程还有两日,封地内大小诸事安排妥当,入贡的队伍派人回来报平安,言很快就要抵达中都。
押送刺客的人也送回消息,队伍已经抵达西都城,正准备按照计划大张旗鼓,在城内上演一出好戏。
放下竹简,想到事成之后密氏将面对的境况,郅玄顿时觉得痛快。
只是痛快归痛快,为今后考量,他需要尽快和赵颢达成合作,让自己握住更多筹码,站到更高的位置。唯有如此才能让强大的敌人投鼠忌器,在没有万全把握的情况下,不敢轻易越雷池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