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叶深收到白归宁发来:“陌上花开,吾缓缓归矣。”
她嘴角浮上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放下手机,抬头瞬间,看见推门进来的安和。
一年多光景,他好像一下苍老好几岁。记忆里长着一张娃娃脸脚长手长,怎么看都像高中生的男孩,似乎瞬间变成大人。下巴上一圈不长不短的黑色胡茬,依然瘦长的身形,脸却有种极不匹配的浮肿。
叶深看着推门进来的安和,在对方看见她时,对他温和而不失礼貌地笑了。这个微笑,巧妙拉开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
安和在门口犹豫片刻,朝叶深走来。站在叶深面前有些微尴尬,双手不自在地搓着,局促地开口:“生意挺好?”
“嗯。”叶深把手机放进口袋,笑着说:“这个点没晚饭了,而且你没预定,是来喝一杯的?”
“哦哦,”仿佛叶深的话提醒了安和什么,他在叶深对面吧台位置坐下,“给我来杯酒吧,度数高点的。”
叶深看眼吧台服务生,示意他让开。眼神在酒柜上逡巡一圈,抬起胳膊取下一瓶,给安和倒了杯龙舌兰。在安和举杯要喝时,按住安和的手腕,推过旁边莲花小碟里的细盐说:“含口盐再喝酒,最后吸点柠檬汁。”
安和看着叶深,接过莲花碟里的细盐和酒杯,按照叶深说的流程一杯下肚,咂完柠檬片,本能大吐一口气,张大嘴巴,吐出舌头。只是这时已经分不清,是烈酒刺激,还是柠檬酸刺激。
他这个酒量,估计连三杯都不用。所以叶深看着他喝完,趴在吧台上像鸡蛋黄一样吐着舌头时,给他调了杯莫吉托。对叶深来说最淡的酒。
“其实我今天来,是我女朋友想邀请你参加我们下个月的婚礼。”安和趴在吧台上,舌头有些打结,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悦神色。
叶深忽然想到那句,陌上花开,吾缓缓归矣。
原来如此!
陌上花开一双,你亦缓缓归来。
携手无双尘世,你我再无瓜葛。
叶深拿起右手边龙舌兰酒瓶,默默给自己倒上一杯,一饮而尽。镜片后好看的双眼微微眯起,似有微微水光从眼底泛起,细看却又消失不见。
她说:“时间地点告诉我,帖子别发了,红包不会少。”
安和趴在吧台上,嘴角露出一丝意义不明,却莫名苦涩的微笑,“那你参加完婚礼,很快又要给我儿子包红包了。”
我操!叶深右手一哆嗦,碰倒手边酒杯。她三秒收拾好情绪,扶起酒杯,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龙舌兰,喝干,“是不是快了点!”
“快么?”安和冷笑一声,“我都等了这么久了。”他忽然从吧台上坐正身子,直勾勾盯住叶深,双唇张了张,欲言又止般,最终什么也没说。
叶深在一个人喝完第四杯龙舌兰时,相对无言的两个人被一阵空灵童声打破沉默。她瞥见安和手机来电显示是“老婆”。
于是,她生硬地扭过头,看着【寻否】里各色各样男男女女,那些个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人群里,有多少人怀揣着无法言说,长埋心间的情愫,与思念呢?
大概,都是,借酒浇愁,各怀鬼胎。
安和挂断电话,摇晃着站起身,对叶深深挥挥右手说:“我老婆来接我了。欢迎你参加我们的婚礼,以后,”他挥动的右手缓缓落在额前,紧接着往上一扬,酒气蔓延的脸上显出异常郑重神色,和失落,“托付给你了。”
叶深在吧台里面没有动,只是笑着对安和举起手中酒杯,说:“祝幸福。”接着,没等安和回应。她面容沉静,不露悲喜,喝干杯中酒,转身离开吧台,走进那间挂着“非请勿进”牌子的房间。
周晓非这一年多,依然每天风雨无阻等在【寻否】门口。
每日一花固定成各色搭配的满天星。他在每天不重样的花束中,终于发现一种林素子见到没有捂着鼻子往后退的种类,虽然,这只能算个配花角色。
纵是这些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留情的周晓非,在追爱路上也只剩这点死缠烂打,老套落俗的手段。不过都是红尘男女。
既然林素子不抗拒,哪怕是颗花菜,只要花钱,他都能找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包装出三百六十七种花样的人才。
而林素子,在这段时间,没请年假,也没离职。
从最初看到这个梳着大背头,每天咧着性感厚嘴唇的公子哥。脸上那种藏都藏不住的嫌弃,慢慢变成了目不斜视的淡定。
直到最近,偶尔心情佳,可以勉强赏脸接过有点过度包装的满天星。
周晓非每次看林素子停下来接过花的时候,就会立马腆着脸,非常不知耻贴过来,笑得讨好又毫无底线。
“素素,晚上一起吃饭吧,我知道一家新开的店味道特别好。”
“素素,尘湖的荷花开了,明天要不要请个假,带你去赏荷啊。”
“素素,我昨晚胃又痛了,想吃你下的阳春面了,煮的越糊越好。”
林素子面无表情斜周晓非一眼说:“店里等会有批货要到,你帮忙搬到储物间去。”
“好嘞!”周晓非得了令,激动地站直身子,双脚啪一下并在一起,抬起右手敬了个礼,“遵命。”
差不多傍晚时分,叶深才来到【寻否】。一进门就看见跟哈巴狗似,围在林素子身边转来转去的周晓非。她倒不惊讶,仅是充满鄙视又充满同情的看两人一眼,轻笑着摇摇头,走进她那间挂着“非请勿进”牌子的房间。
自从一个月前收到白归宁那条‘缓缓归矣’短信之后,她就再无来信。
叶深把所有白归宁发过短信的号码都打了个遍,不是关机就是停机,要么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或者直接空号。
微信有两个多月没再更新,最新的一条朋友圈就俩字“滚了~~~”。微信不像qq,不在线或隐身变成灰色,微信的头像不会变,消失不会显示已读,没有人知道对面的那个人在或不在。
叶深看见她们聊天界面那一串串绿色信息,眉头蹙得很紧。
她们联系虽本不频繁,从起初的短信变成微信,但也基本上保持着一周或者半月的规律。很多时候她在聊天框里输入又删除,删除再输入,最终手指停在那单独点开的头像上。
白归宁一般是简单告知她行程、位置,偶尔心情特好特差的时候,会发得长一些,带着些许抱怨或者感慨的心情。
而这次,近两月没有任何动静。尽管不愿意,叶深也不得不承认,她再次失去白归宁的消息。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牵连就是如此脆弱。我们不再需要鸿雁传书,见一面不用翻山越岭。手机、qq、微信随时可以听到想听的声音,看见想看的那张脸。
可是,一旦手机失联,qq不再亮起,微信没有回复,所有牵扯就渺小的如同细菌,无从找寻。两个人、三个人、一群人,悄无声息沉入光阴的河底。最后磨砺出一颗或亮或暗的砂砾。
无声静默。
直至遗忘。
老人们说,从前的日子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真好。
叶深心情失落、无奈、烦躁,万般滋味萦绕在心头。当这些情绪涌上来时,片刻之后,都会被她强制压回心底。
十几年来,她应该早已习惯等待,站在原地。看对方走远,走到消失不见。她能做的也只是,来到听说她在的城市,默默驻扎等待某天命运会眷顾。
时至今日,叶深开始不知道,要如何追寻,该不该挽留,能不能拥有。
曾经她以为,只要默默守护在白归宁转身可见的位置就可以了。所以她在同学录上留下一串并没有期待对方解出的密码。
可是,这些年来,她活在万丈红尘中,看周围人来人往。偶尔谈一段自认为不伤人的恋爱,从来都好聚好散,从不指责抱怨。蓦然回望,却发现自己内心仿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裂开一个洞,洞里深埋某个影子,渐渐模糊,渐渐看不清。
叶深开始忍不住问自己,她是不是也该和周晓非一样,撕掉她那张极度克制,深情老好人的人皮,直视自己内心那极度渴望占有的可鄙的欲望。
林素子又在叶深神游间隙,不声不响出现在背后,“晚上我有点事情,请个假。”
毫无悬念,把叶深从深陷的沙发里,惊得整个人弹了一下。叶深深吸一口气,拍拍自己胸口,糟心的回头看林素子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做贼的,老这么不声不响来一下,迟早心脏病给你吓出来。”
“是你自己心不在焉,没听见我进来而已。”林素子无所谓一耸肩,没等叶深批假,就默认她许可了,转身朝门外走去。
“下次进来敲门!不然扣工资!”看着林素子走向门外的背影,叶深愤愤吼着。
吼完站起身,走进卫生间,打开水孔头,看着如柱倾出的流水呆愣片刻,伸出双手接两捧水在脸上简单冲两下,擦干。然后,对着镜子拉平整因为窝在沙发里皱起来的衣角,认真将衬衫袖子放下,按照折痕重新折到手肘处。双手插进头发里,随意捋两下,单手推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走向外面,接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