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悲悯的,渗透了,令人窒息的。残月,遗憾的,冷酷着,牵引思虑的。-----------------------------------------空格赵大能邀张辫儿去一家小酒馆聊天儿,被婉言拒绝了。“神人!神了嘿!”
赵大能像看怪人似的看着他。他实在难以想象会有人能拒绝美酒和花生米,还是在累了一天和挨了一顿毒打之后。可不就是个莫名其妙的神人么?然而此举越发挑起了赵大能的兴趣,这个面颊泛红的新伙计身上有股子他从没见识过的温文气质。于是他磨破了嘴皮子总算让张辫儿答应了一起去酒馆小坐。这家小酒馆就开在李家粮仓街对面往北两百米的位置,装横老旧,桌椅松垮,但凡路过一个人碰到了都会咯吱响个不停,而这家店的亮点在于它的招牌,那是一块破木头做的牌匾,往左斜着挂门楣上,大书了“疯来酒馆”四个红字。张辫儿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眼牌匾,跟天一样高的模样。酒馆里面人声鼎沸,坐着有埋头虎吃的,举碗呼号的,高声划拳的,站着有比比划划的,模仿自家老板寒酸样儿的,有几团儿人还都是穿了蓝灰制服的李家伙计。柜台里站了个三四十的男人,穿一身灰色粗麻布衣长袍,正在那擦拭一个杯具。“麻爷,上点啥暖和的来!”
“得,热酒来!”
“不忘炒点米子!”
“得嘞!您二位一起?”
“一起的,都来俩!”
“得,侯儿会咱就来!”
柜台里的麻爷笑吟吟地掀开厨房帘子走进去。赵大能一看就是老顾客了,张辫儿就不消说话,只跟在他身后。他们来得晚,早没座儿了,就靠吧台边撑房梁的柱子站着。这当口,离他们最近的一张桌子挤坐的十一二个人在大声讨论什么,很惹人注目。其中有个人说了什么话,被别的人给呵斥了。“听咱说,这破日子啥时候到头咧?”
“你可消停会了。”
“这拼死拼活的,吃酒都不能让你这个衰神闭嘴!”
“你说的啦!拼死拼活的!啥时候到头咧?”
“哎呀,就这时候能说说,而且这是哪儿啊,啥不能提的!哥儿几个由着他了。”
“是嘛,这鸡贼(意为小气吝啬)工头儿,活办得稍慢点说翻车翻车(意为翻脸),跟谁在这炸了庙(意为急眼)呢!也就跟咱横,到北京爷儿底下去不还是怕将怕将颠儿(撒腿跑)了。呸!孙贼,夹巴夹巴尾巴的狗崽子嘛!”
几个骂人的词儿一出,他们的嘴巴就把不住门儿了。一个打断一个的骂人的话,然后自个儿接着骂天骂地。消停一会,他们又像变成了大政zhi家。“说起咱皇上,可是被妖人蛊惑不行哟!”
“话乱说小心割你舌头!”
“咱木得乱说的话,幺三儿,是不?”
被点名的幺三儿正嗦着一块猪骨,听他这么说,就抬起袖子擦干净嘴。“没得错儿,皇上不晓得被谁蛊了,竟不打洋人儿,倒打咱兄弟。前年,我一堂兄参加了南边的农头儿组织军,他们是和洋人儿交手了的,就被咱皇上的兵儿围了,死得那个惨,哎,哎呀!咱世父(父亲的兄弟)气得一病不起啦!”
“嘿,你也跟你堂兄借个胆儿,带咱也闹上去。”
“行了,您老儿也就啃啃肉得劲,到上头可是赌命的! 您儿个不脚底抹油,溜啦?”
“赌命呵,谁说咱现在就不是了。”
那哥儿几个听这么说似乎也认为没劲,都不唠了。张辫儿不见他们眼睛看哪儿,筷子都能准确夹住离自己最远的一片肉。“这些个小小子(原意指孩童,这里作嘲讽他人之用)真胆儿大嘿,你说是吧?好是麻爷这确实不管顾咱说话。”
赵大能接过店小二端来的酒水和一小碟花生米,转手给了张辫儿。“喏,拿着。”
“谢过您了。”
张辫儿接过热酒,手指间淌过气雾,暖和得让他浑身一颤。“嘿,您老儿知道为啥麻爷这儿能这么放肆不?”
赵大能喝了口酒,问他。“为啥?”
张辫儿反问。“麻爷儿啊是做官的!噢不对,应该是马上要做官的!他儿啊中什么中邪啦?”
“俺家小子是中举啦!”
麻爷边擦着柜台边抬眼看他俩笑。“他已经被挑(意为皇帝“大挑”,会派亲信去一众举人里挑选人才直接任命为官)了,咱知县不是被查了么,大概率能做咱知县的官儿呢!”
“知县被查了?”
张辫儿问。“去年就是别的爷代管俺们县,这现在俺家自个出个举人,能不被上去顶着么?”
“怎么被查的?”
张辫儿继续问。“说是包庇下面的贪污啦,具体的俺也不清楚。”
“这样哦。”
“到俺们自家店儿里就随便说啦,”麻爷放下擦帕,“俺也老有看不惯的事发不完的牢骚呢!俺敬重皇上,俺们哪有一个不爱皇上的。但这几年俺们过得日子也是难,又憋屈,叫人打到家门口了还是只有联合起来打俺们自己人的份儿,都不联合起来打破洋帽儿(意为外国人)。”
“哟,您老儿还给那些洋人儿取个叫破洋帽儿的名儿啊?”
有个男伙计过来加酒。“可不是?他们打进来的那阵,俺可见过,俺还年轻着咧。那些个兵儿,戴大圆帽,宽边,那丑的,哪有俺们的好看!更扯的,他们居然没有辫子!”
“是啊,这太扯了!”
男伙计摇摇头。“太扯了!”
大伙儿听见那些洋人儿没有辫子,一个个睁圆了眼睛。赵大能靠上柜台,一只手捏住自己的辫子带到麻爷眼跟前,另一只手张开往上举,跟唱戏的一样。“我没听错吧,他们是没有这个辫子?”
“没有呀!”
“这太扯了!”
张辫儿看着满屋子逐渐疑惑和愤怒的人们,愣了,然后摸摸自己的辫子,光滑有色泽,长到可以绕自己手掌三四圈。这是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没有辫子?他没有多想下去,因为麻爷他们又说道了新的话儿上,刚刚的疑惑与愤怒似乎只是昙花一现,于是他也加入新的话儿里去。酒过三巡,张辫儿感觉有些发热,头重脚轻,飘飘欲仙,生怕误了明天工作,就打住不喝了。赵大能也满面红光,但花生米都吃完了还不停喊着加酒加酒。“咱说啊,麻爷这地儿酒可便宜,喝多少都不占多!有钱人倒不来,成了咱的福地......哎,对咯,咱说这么久都忘了问问,您老儿哪儿的人呢?贵庚啊?听口音是北京的,怎的有点别(意为别扭不舒服)?”
“年方十六,祖上都是北京人。”
“原来爷儿们才十六?算半个小小子(意为孩童,这里作惊讶他年轻之用)啊。咱二十啦!爷们儿,摸不出您面相,咱冒犯了。”
“不碍事。”
“那爷儿们您不在这一带待?不曾见过。”
“之前因为战乱举家迁到更北的地方去了。”
“哼,战乱,战乱咯,爷们儿赶回来是觉得现在多和平啦!”
“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咱爹就跟那些‘吃食’战斗咧!你不晓得吧,满屋子的臭味儿!呸!那些渣渣哪儿捎来的?不就是他丫的外面捎进来的么!多少年啦!”
“您个说的渣渣是啥?”
赵大能嘿嘿一笑,把酒搁柜台子上,双脚张开跟肩同宽,弓下腰,然后两手这么放胸前一比划,像是手里抓了什么杆儿似的,然后把手放于颔边,砸吧砸吧嘴。“呼啊,好烟!好烟呀!”
“没了治了(意为干得好)!咱家也有老烟鬼!是这行头(意为这模样)!”
边儿上有几个伙计注意到赵大能的表演,啧啧称赞,一会也都相对模仿起来,还有些演自家婆儿的,自家公儿的,又哭又笑,又唱又跳。“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了媳妇儿做什么?点上灯说话儿,吹了灯作伴儿,明儿个起来梳小辫儿。”
张辫儿稀里糊涂地被赵大能拽入“大合唱”里面。他确实很喜欢这个大伙子。天黑透了,砖瓦平房渐渐被困意包围,但这家小酒馆还灯火大亮,像是人群跑去另一个世界肆意狂欢。-----------------------------------------空格黑夜,摇摆的,灵动了,冁然而笑的。残月,清朗的,浮游着,欢歌纵舞的。-----------------------------------------空格次日早,张辫儿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如果一大捧子干草加一条薄被子铺就而成的床也能叫床的话。昨晚的半醉加上被马鞭一顿伺候,对常人来讲应该是爬不起来的,可他在南蒙贫瘠的土地上滚过那么多年,身体素质自然能强上一点半点。只是后背的印痕还没完全消退,抵住粮袋子往上扛的时候还疼。到中午发饭,仓管说因为今儿李老爷子的一个大客户汇了钱,人老爷一高兴,准放他们工人一个中午的假,但正午得继续回来做工。趁这空挡,张辫儿想去铜门大街的当铺当了爹给的物什,本来打算昨儿早上去结果没成。“辫儿爷!您儿打算哪儿去啊?”
赵大能端个饭碗就过来挨着他坐下。“这么喊不得,喊不得。”
“有啥嘛,这叫法儿顺嘴,哪儿去啊?”
“去铜门大街,当点东西。”
“哟,辫儿爷以前真是爷啊?”
“不得不得,不是个什么。”
“我跟你一起吧,不然也是搁酒馆里头待。白瞎大把时间。”
“得。”
吃干净饭,他们往铜门大街方向走,一会,拉李家粮仓工人饭食的牛车徐徐擦过他们。张辫儿瞥见,那一大盆儿的饭碗在反光,跟狗舔了似的。通向铜门大街的道路被踩在脚下,尽管是坚实的土地,也像踩在云上,没个定点儿。张辫儿清楚那是他心里还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回到了北京,因为感觉一切都在变化,甚至草木。但京城之繁荣是一直未变的。两边商贩已经换了年轻的一批,摇晃拨浪鼓的,缝制小玩偶的,摊开干货卖的......可以说让张辫儿看得眼花缭乱。包括那些古楼子也重刷了各色,花花绿绿有如春时争相开放的小野花儿。有个挑担叫喊人来剃发的走了一小段路,楼子太多,随便找个房檐下面凉快的地儿就能坐下歇歇,至于来往的路人,那更多更彩啦,就给马车留剩中间一小道儿。很快,这“仁德源”三字就摆到他们头上了。当铺门口两边各摆了木牌子各大书了一个“當”字,黑底金纹,搭配比两边儿铺子高一阶的台面,称得上气派。张辫儿抖抖衣服,要走进去,赵大能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当铺名儿。“爷们儿您去吧,咱在外面等。”
“您个怎的不进来?”
“爷们儿就去吧。”
他欲要再说什么,赵大能就扭过头去张望什么。“那我去了。”
“诶。”
当铺里面儿没什么多的东西,右边的位置放了两条儿长凳给人侯的,左边就一个一面米多高的大台子,上半面给木头杆儿紧实围住,外面的就只能靠中间柜员给打开小门递进来东西。张辫儿进来之后,柜员上下飞快扫一眼。“你有什么好物件?”
他把袋子里的全部家当给一并呈上柜台。“嗯,破头开线锦鞋一双,”柜员把鞋放一边,抄起银表左右端详,然后放耳边听听,“不得计时,内损八成的银表一只,褪色手绢儿一张,总共三两碎银,当否?”
“当了,当吧。”
接过三两碎银,张辫儿只觉得自己的心凉凉的,记得父亲告诉他这些东西都没怎用可花了有几十两碎银。但现如今,能得多少就多少吧。“不悔入当!慢走。”
出来和赵大能会面以后,他告诉赵大能当的钱。赵大能一瞪眼,连叫他好几声爷。“这么老多?”
“什么?”
“这是咱大半年的月钱啊。”
张辫儿听了摆摆手,又摆摆头,辫子荡到胸前又荡回背后。他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路上赵大能在一直说着别的事,但他没听进去一句,只是想,这样怎么是个头儿呢,被吞个把碎银就算了,工作也不像父亲说的那样受到多少来自朋友的帮持,反而头天就被打了。难道这是应该的?长久如此便是对的啦?回去路上,他们遇到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那人大热天披了件儿蓑衣,还戴个斗笠,挑个小担子,里面传出铁器相撞的声儿,一边走一边把脑袋凑近路人嘿嘿笑,也不说别的话,惹来许多骂他疯子傻子的恶言。那人瞅见张辫儿和赵大能,站原地嘿嘿笑几声了就走过来,神神秘秘地放下担子,然后掀开上面盖的白麻布。张辫儿探头去看,那是六七八农用刀具,什么锄头啊菜刀啊。“买刀不,可以先赊着。”
“先赊着,不得还是要出钱咧,瞎搞名堂糊弄人。”
赵大能摆摆手让他赶紧走。但他似乎并不生气,也不收回担子,只是还在重复同一句话,但是在盯着张辫儿说的。“买刀不,可以先赊着。”
这个老头儿眼神透彻,不像坏人,宽脸阔骨,两颊的胡须剃得很短,面相挺老实,但为什么逢人就做那样的怪事儿?张辫儿想了解其中缘由,又想到以后肯定得有自己屋子,也需要添置这些东西,先赊着也无妨。于是他就拿起一把菜刀看看。“您老儿说赊账,那到时怎么取钱?”
张辫儿问。“我自有法儿,您是看上这把菜刀了?这刀卖十文。”
老头儿答。“欸,辫儿爷,别着他道儿啦(意为被诓骗)!”
赵大能喊。“我需要的,之后有需要的。”
张辫儿还是买了。“行嘞,我得知道您叫啥,好来要账。”
“张辫儿。”
“行,张辫儿,辫儿爷对吧,”老头儿看了赵大能一眼,又对着张辫儿说,“等您啊东山再起,日落西山,随咱皇上一个样儿了,嘿,我就来要账咯!”
临走,他问了一嘴老头儿为什么要盯人看还笑,老头儿只继续笑,说是“天机得需要给有缘人知道”。话罢,老头儿盖好担子,挑着就走了,嘴里哼起他俩都没听说过的歌儿。“银皇帝 土皇帝换个帽檐儿上轿去银轿儿 土轿儿拽下台成小小子儿......日过西山咯祖宗回头咯辫儿又长咯辫儿又没咯”“这神神叨叨的,我看要不是看他疯了人肯定给他抓了。在外面都敢对皇上疯言疯语,真该上药房给人看看。”
赵大能说,“辫儿爷你也是,疯老头的话也信,白搭十文钱。”
“信不信,其实于我无碍的。”
张辫儿又看看刀,感觉挺锋利,就把刀装进爹给的袋子里,然后给绕上一圈紧紧包住。买完刀,时候也是不早了,他就和赵大能一同回到了粮仓。夜晚,他睡在干草上,把被子盖得很严实,迷迷糊糊地走到了一个感觉不似自己以往的梦的梦中。一个明亮的大堂,两边各摆了三把红檀木椅用来待客,上座除开两把椅子还有一张方桌,桌上放的一杯茶在冒热气,似乎有人刚刚离开。而那桌上挂的一幅字吸引了他的注意:“虚怀若谷”。这是什么意思?他觉得有些熟悉,也许儿时私塾先生有讲过,但他此刻只觉茫然恍惚,欲倒之时,一掌扶到了一面鲜红为底、黑字凌厉的旗帜:“还我河山!”
他不明所以,感觉后脑勺凉飕飕的,伸手一摸,可好!辫子没啦!哎呀!他惊醒过来,四顾无人,张手看看,有什么旗帜?赶紧摸摸头,辫子还在,还好还好。但是这个梦......他深深惭愧,口里叨叨“皇上莫怪”,害怕地捏紧辫子失眠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