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死......回生?”
素裳也被罗刹人这问话惊住了,即便是历代的神州帝王,求见仙人也只求长生,益寿延年,未曾有人敢提出过如此大胆的要求。
“对。”
罗刹人轻声道。
男人的眼睛盯着李素裳,看着的却不是她,倒像是女孩身边的什么庞然巨物正在发光,发热,使他的目光也变得滚烫,明亮了起来。
“我......我不记得......”
素裳躲闪灼热的视线,目光瞥在他身前的棺木上,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你想让谁起死回生?”
“啊......”
罗刹人张开嘴,释出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词。
词语消失无踪,他的目光也黯淡、冷却了。
光和热在刹那间逸散空中。
在素裳身旁的,又是熟悉的那个偶尔忧伤出神,偶尔开开玩笑的异邦人了。
“是了,难怪你要寻仙......你想让她复活一个人?”
“是啊......”罗刹人眼帘低垂,“凡人有这样的愿望,不是很平常吗?”
金发的男人露出温柔的笑容。
“我想要她复生。就这样,多么简单啊。可是,越简单的心愿,想要成真就越难......”
“十九年了。再过四天,就满十九年了。”
罗刹人声音低沉。
“唉......”李素裳想说什么,却不知有什么能说,只好垂首感叹一声:“真是好久了啊......”
她只有十五岁,被爱的时间尚且寥寥,更没有爱过一个人,还体会不到罗刹人话语中的情感。
“十九年......”
“不过弹指一挥间——我有的是时间,她也一样。”
罗刹人的手指轻柔地划过棺盖。
“待我们见到仙人,她便会回来。”
——「我们」。
李素裳微愣,还以为提到了自己。
可是,罗刹人翡翠般的眼眸痴痴地注视着那具棺木,神游物外,似已忘却了她的存在。
看着这样的他,素裳忽然很不想让罗刹人失望。
仙人真的能让那个人复活吗?
她没想到罗刹人对传说中的仙人抱持着如此之大的希望;本以为将他引荐给师父,再由师父指点他拜见上仙的法子只是举手之劳。
然而,现在李素裳已擅自走进了他人的愿望之中。
曾经浑不在意的一句话,也令她的心弦颤颤不休。她只希望......哎,她自己也说不清。
“会的啦,呃,会回来的!”
少女对自己的话也没什么底气。
“就......罗刹人,我们去见师父,到时候,见到仙人,你也......”
她磕磕巴巴地说着,满心想要让他振作起来,但是愧怍在心,怎么也说不好,声音越来越低。
“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
罗刹人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
“谢谢你,素裳。”
李素裳怔了怔,发现自己露出了傻笑,连忙嘟起嘴巴,索性别开视线。
“咦——”
马蹄声响。
目之所及处,有一人一马愈来愈近,方向竟与素裳不约而同。
哎?师父居然会有熟人?
这个方向十分偏僻,只有自己师父隐居于此。
她已能看清骑士的面容:乃是一位黄发环髯的壮汉。
李素裳忽然有种感觉:十年不曾见过外人的她,识得这个男人。
无巧不巧地,大汉也看了李素裳与罗刹人一眼。
那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眼,却在某个地方顿了一顿,陡然锐利如刃。
“墨染香......”
“七师妹......”
大汉闭上眼睛,不过极短的瞬间又睁开。
面上闪过的有愁苦,无奈,也有兴奋至极的喜悦。
他扬手,掌心空无一物,却有剑芒四射——!
哗!
牵引板车的缰绳应声而断,双马前蹄踢踏,嘶鸣不休,向沙丘远方狂奔而去。
板车猛然插入沙中,后身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素裳身形急转,运一式太虚守剑形「净莲」——旋身落定。
她顺手想要拉住罗刹人,却有一道柔软的气墙将她托住,原来是罗刹人迅速张开的无形罩。
两人虽然踉跄,终究没有跌倒。
“!!”
面对这突发变故,李素裳内心惊骇未名。
只因招式她是熟识的:突然发难的男子使的这一式,正是太虚剑气「开剑形」之「岩破」!
他是谁?为什么会用太虚剑气?
但,还有比之更令素裳震惊之事。
——这男人出剑时,双手明明空无一物。
以无形之气,化有神之剑。
——这,岂非太虚五蕴的至高境界,据她所知普天之下,只有师父领悟的……
「剑神」?!
马非马瞧着这对奇妙的组合。
一个是金毛罗刹鬼。
这人身材修长纤瘦,模样挺俊,却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吐息全无章法,武功似也平平。
然而,马非马心知肚明:此人远不止外表看来这么简单。
以剑心观瞧,他体内的真气运转极为诡异。
寻常人供内力流转的奇经八脉内几乎空空荡荡,而手三阳三阴经处的真气之盛,足以使他走火入魔。
方才他一剑逼停马车,这个罗刹人的应对奇怪已极——明明手足未动,却好像全然不受板车翻颠的影响,如同浮在半空一般。
罗刹国竟有这样的神通?
马非马并不相信。
在他看来,金发男人若非隐藏极深的内功高手,就是他的武学路数大有蹊跷。
而且,这人的双眼......
如此年轻的面容,却有着全不相称的深邃眼神......
见过地狱,行过苦海,踏过血渊的眼神。
一个声音暗暗嘶叫,提醒马非马——这罗刹鬼是能够杀死他的人。
真的?他能吗?
胸腑内,深沉的痛苦与渴望正翻涌不息。
马非马闭上眼睛。
死亡——名为死亡的刺激在心中绽放,像冷夜盛开的一朵花儿,霎时间驱走周身的寒意。
好啊......倒要试试他的深浅!
马非马对自己说道。
低语声接受了他的安抚,暂时压下了那股冲动。
它跃跃欲试,等待着主人的号令。
而这一个......
马非马看向少女。
她才是马非马出手的原因。
这是个身着杏黄衣衫的小姑娘,一双妙目中稚气未脱,看上去竟有些眼熟。
同样熟悉的,还有她随身的那把剑。
即使只看了一眼,即使只瞧见一段剑柄,马非马也自信绝不会认错:轩辕剑——赤鸢真人赐予七个徒弟的神兵宝器,太虚「剑意」的凭依之物。
不止如此,马车剧震时,小女孩曾想以守剑•净莲稳住身形,虽然只有短短一刹,却足以让马非马看出她的师承。
“正宗的太虚剑气!既非太虚真诀也非七师妹的忆心剑......”
马非马当下豁然,心知这女孩子定是凌霜的传人。
哈哈,不错!正该如此,便传了真太虚剑气又如何?
苏湄极力阻止之事,只有五师姐从不放在心上。
马非马忽然很快活。
他从这半招太虚守剑形中,依稀看见了那个销声匿迹二十载的清逸女子。
啊,过去的时光......
令他怀念,又叫他心痛的时光。
就在这时,罗刹人开口了,声音很小,但已足够打破马非马的小小感慨。
“素裳,小心。”
罗刹人对小女孩说道。
他的神州话讲得真好,就和中原人氏一样地道......五师姐怎么会认识这种家伙?
“他想要你的剑。”
“啊?我的轩辕?”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
一个垂下眼帘,一个别开视线。
嘿,被看穿了?这罗刹鬼确实有点门道。
满身伤痕的男人忍不住绽开笑容——那条纵贯他面容的剑疤似乎更红了,就像有团火正在其下熊熊燃烧。
好奇再次升腾,化作抑不住的冲动——声音又在耳边呢喃,向他宣告:这,就是能够杀死他的人。
决定了!好,来吧!大不了一死——他能吗?
一试就见真章!
——这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决定。
黄沙莽莽,骄阳似火。
无形气浪翻腾扑面,带来的是令人汗流浃背的暑热。
可是,眼前的男子散发出的凌冽杀意,却让李素裳周身发寒。
男人留着络腮胡须,年纪难以估计。
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划过他的脸颊,如同火红的闪电,在下颚处突然断裂。
......它仿佛仍在坠落,仍未止休。
若是细看,此人身上的疤痕简直多不胜数。
若没有这些旧伤,他本该是个俊秀的美男子,但即使着落了这许多血红色的枝桠,也并未让他的面容狰狞可怖,反而增添了别样的英挺气概。
罗刹人缓缓步下马车,极小心地将棺木放在沙地上。
“他想要你的剑。”
罗刹人再次说道。
李素裳大奇,随即恍然大悟,想通了许多事。
她往怪人瞧去,发现他正瞪着罗刹人,眼中光芒闪烁。
突然,那男人笑了。
嘴角上扬,牵动红色的剑疤,有些微的不自然。
但他笑得很愉悦,很放松。
当笑声止歇,男人的模样竟有些温柔。
“嘿,小姑娘,你是凌霜的徒弟吗?”
“我不告诉你!”
李素裳气得两眼瞪似铜铃:“你干嘛啊!想聊天不会好好打招呼吗?”
“嘿,看来就是了。”
男人不怒反笑,伸出一只手掌,指向罗刹人。
“对不住,我有几句话要说,说完就会动手——嗯,我要和那个罗刹鬼打一架。”
素裳慌忙站到罗刹人身前。
“哎......哎哎,你想干什么?”
“他不会和你打啦,他......你到底想干嘛?为什么突然动手啊!”
“抱歉啦,小姑娘,我弄坏了你的马车。作为赔罪,我会让夜血带你一程。”
男人说着,活动起关节,噼啪作响:
“罗刹鬼猜得挺准。没错,我在意你的轩辕剑,但我不会强抢......唔,至少现在不会。小姑娘,这把剑是你的吧?”
“它当然是我的啊!”
马非马畅快地大笑起来。
“嘿,那你果然是凌霜的弟子,怪不得一见你就觉得眼熟。很好啊,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师叔。等老子和这金毛打完,咱们可以好好叙叙,我正要去拜会你师父呢。”
“他才不会和你打。”
素裳气鼓鼓地回复道。
“唉,他会打。他只能打。”男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罗刹人,“因为老子决定了。”
“你——”
素裳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澎湃的杀意骤然遮天蔽日,又消失得全无着落。
天地间好似失去了这个人的形迹。
李素裳向罗刹人望了一眼:见他依然冷静如常。
是啊,罗刹人是不明白的,只有李素裳才知道:这意味着敌人已入剑心之境。
抛却了无意义的情绪,放弃了无价值的思考。
不贪不嗔,不痴不恨,止水无尘,明镜太虚。
这就是太虚剑心,创自赤鸢真人的绝世神功!
确凿无疑,眼前这个怪人正是赤鸢的亲传弟子,太虚七剑中唯一的男徒——「百里逐驹」马非马。
素裳少时在忆剑山庄曾与他有数面之缘,这位太虚副掌门睥睨天下的气概,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己能赢得过六大宗掌门级数的对手吗?
“罗刹人,你......退后,我来对付。”
不知不觉,少女已被敌人的气势所慑。声音细若蚊哼,几不可闻。
“嗯。”
罗刹人颔首,他本就无意战斗。
退后数步,垂首的罗刹人抬头迎视马非马。
他不说话,眼神中空无一物。
“孬种。”马非马轻蔑地叹道,随后又看向了素裳:“你不杀他吗?”
“凌霜应该教过你吧,太虚一脉的人对妖魔是杀无赦的。”
素裳面色凝重:“他没有走火入魔。”
“哈哈,早晚的事。他这手段,怕比走火入魔造孽更多。”
“唉,你何苦替他掩饰?这罗刹鬼藏着的本事......嘿嘿,远超你的想象。”
“......算了,我又有什么资格教你做事?”
马非马一叹。
“唉,你要是杀了他,就没这么麻烦啦。”
(说起来,真要是杀了奥托,那现文明还真不一定能扛过去崩坏,就算能扛过去,也剩不下多少平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