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人闯进冥司,很快便引来了鬼差。
鬼差耐心劝告无果,只得带着宴识去见冥王。
彼时冥王与判官正在商量着扩建鬼市,好让更多不能投胎的鬼有所去处,听闻昔日战神闯进鬼域,立马便迎了出去。
判官翻出生死簿,指给冥王看:“这舒零香行医数载,在人间颇有声望,本可以凭借精湛医术光耀门楣,奈何亲爹趋炎附势,狠心将其嫁给蔡宇冲喜,蔡宇没救回来,舒零香亦是香消玉殒,确实是应该魂断今日。”
冥王抚着胡须,偏头看向站在生死簿前神色晦暗不明的宴识,道:“战神大人,这舒姑娘的命数便是这样,我们冥界不过是奉命办事。”
宴识回过头来,“那我的命数呢?”
冥王皱眉,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战神您身份尊贵,命格早已不在命盘之内,我岂敢窥天机!”
宴识道:“我现在修为尽废,与寻常人没什么两样,零香若是转世为人,请阎君革去我的性命,放我与零香一起投胎转世。”
冥王这些年见多了痴男怨女,万万没想到那高高在上、立于九重天之巅的战神大人,居然也栽在了“情”字上。
可是早前还听闻战神大人要迎娶瑶池幻境的清波仙子,怎么这才没过多久,这战神大人便要与凡间医女共赴黄泉了……
不过天界的事情,他们冥界是不掺和的。
这战神大人就算化为了凡胎之身,但是命理不在命盘之内,更不在生死簿之中,他是万万不可能放他投胎去的。
“战神大人这事有些特殊,我须得与天界商议。”冥王道。
正说着,一名鬼差快步跑进来,还没来得及奏报,一名绿袍红裤的小姑娘便挥着红绫缎跟了过来。
“大人,清波仙子擅闯地府,已经打伤我们好几个兄弟了!”鬼差跪在地上控诉清波的蛮横行为。
清波一面将红绫缎收起来,一面看向冥王:“阎君大人,多日不见,您还是老样子嘛!”
原先杨娘娘开蟠桃盛会的时候,冥王也上天界赴宴去了,清波与冥王有过一面之缘,清波对这位面色漆黑的鬼王印象颇深。
至于冥王,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确实也是与当初没什么不同,只是他竟不知道,这小姑娘居然能打伤自己数十个手下。
冥王又看了眼身旁的宴识,莫不是宴识决心要跟凡间医女共赴黄泉,而清波仙子不愿意,特来阻止?看来必须跟天界奏报了!
朝判官递了个眼神,判官立马就懂了,拱手静静退了出去。
冥王再才安抚两位神仙,“清波仙子想入冥府,只管递个信就行,何必大动干戈,至于战神大人所言,还须等天界的决议,二位仙家不如在冥府稍作歇息,耐心等待片刻,等消息回来了,我们再行决断。”
宴识没有说话,清波也没有说话,冥王看了看这两人,实在是不想掺和进去,便默默走远了。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界乃是冥府的正殿,十殿阎罗的雕像分两列依次排开,看上去很是唬人。
宴识看向清波,想着在天界的时候,这个小姑娘为了自己,囤了一大缸的花蜜,变着花样做甜点给自己,拖了很多关系才弄到一块万年玄铁,毫无保留便制成护心镜送给自己。
当初她想以自身的仙灵骨祭镜的时候,他虽然阻止了,可后来,他在澜沧江边自释神灵驱逐魔兵之时,他才知道,她仍旧是将自己的一截仙灵骨封在了镜中,以护他神灵不散。
他终归是亏欠她。
“清波,你我始终是有缘无分。”
清波垂首,点了点头,“宴识,你想起了我,但是你还是选择了舒零香是吗。”
宴识十分不忍,可是他不想骗她,遂偏过头,“清波,我在九重天上好寂寞啊,几千年了,才遇到你,可你带给我的只是感动,不是心动。”
“心动?”清波不明白,“那是什么?”
“你可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冰川。”宴识提起天宫往事。
曾经,他们一起去过凤鸣山,那里有一条冰封千年的河,若不是神仙耳朵灵敏,可以听到底下微弱的水流声,恐怕会让人觉得那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冻土。
他们那次去,就是为了解除那条冰川的封印。
宴识站在冰川之上,扬手虚空一点,一团白光恍若利刃击向冰层,霎时冰面碎裂,解除了束缚的地下水如同喷泉一般迸出。不过须臾,冰块被水流冲向远方,那原先冰封着的河流瞬间便“活”了过来。
“我曾经是一条冰川,零香便像是那柄利刃。”宴识继续道,“那便是心动。”
“那我呢,我是什么?”清波抬头,眼中满是挫败,“我是冰川里的小鱼小虾,是岸边开了一季又一季的芦花?”
宴识沉默,良久,他道歉:“清波,辜负你,是我的错。”
清波摇头,不甘心地辩解道:“杨娘娘曾说,我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正缘,所以我认定你就是我的命中注定,既然我们是命中注定,那我们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就在一起的,舒零香只是凡夫俗子,她会生老病死,她会入轮回,而你我是神仙,我们才是一对。”
宴识看着清波,他竟没想到清波这般放不下,可转而想到自己,他不也一样放不下。
“零香会生老病死,我愿意一直陪着她,假如她入轮回,我亦甘愿陪她入轮回!”
清波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神明皆言轮回苦,可是宴识居然愿意为了一个转世便忘了自己的女子进入轮回。
试问她,她为了宴识能否做到这一步呢?
“清波,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杨娘娘的蟠桃宴会上,此前,你说你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并不是我啊。”宴识又一次陈述这件事。
清波愕然摇头,她不信,她不信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死缠烂打都是错的,她不信自己认错了人,她不信自己真心的仰慕与付出都是一场闹剧,可转而她又对上宴识的那双眼睛,宴识不会骗她的,她喃喃道:“假如不是你,那又会是谁呢……”
她只因杨娘娘的一句箴言,便掏心掏肺,挖空心思对他好,可现在,他告诉她,她认错了人。
“清波,情,从来都不是别人强求你去接纳谁,你便去接纳谁,你得跟着你的心走啊。”宴识难得用劝诫的口吻说话。
清波仰头,她对宴识这话似懂非懂。
她诞生于瑶池幻境,对杨娘娘的话言听计从,从不疑有他,可现在宴识说,让她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她听命于天,受命于杨娘娘,她还能有自己的想法?
不过多时,便有天官下界。
此次下界的天官,竟是清波的老熟人——司命成酉。
成酉与阎君碰面之后,便去了结界洽谈,谁也不知道两人谈论了些什么,只是最后,冥界送舒零香还阳,成酉抹去宴识在仙界的所有记忆,决定放宴识与舒零香同去人间。
成酉施法的时候,宴识盘腿而坐,在他身后,是倚在门边上面色凝重的清波。清波手抠在门板上,将那沉香木都抠出来五个指头印子,可嘴里没发出一丝声音。
这是第二次,宴识选择忘记自己。
她难受啊,难受得心都揪起来了。
以她今日术法,自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可是她只是站在门边上,眼睁睁看着成酉抹去宴识的记忆。
那些代表着记忆的金色光芒被从宴识的灵识中抽出,注入成酉手里拿着的素简之中,金色光芒消退将尽之时,那素简化为一根镶金木简。
他放下了半生戎马,放下了位高权重,放下了无尽寿命,至于漫漫仙途中的某个娇憨小姑娘,自然也是放下了的。
清波扒在门扉上看着宴识从殿内出来,长身玉立的模样与在仙界中没什么两样,只是在路过她时全程无视她,不会再腼腆笑着唤一声“清波仙子”,他这下是真的不记得她了。
清波此前一直觉得自己的心仿若被人用手揪着一般难受,这一瞬,却是空了。
似乎一切都没了意义。
她放任宴识做个凡人,放任宴识去追寻自己的真爱,她想,这段让她难受的感情,终会随着漫漫光阴,消弭在风中。
她松开紧握着门扉的手,无力滑坐在地,看着冥界晦暗的天空发愣。
司命成酉是见过她这个模样的,那时天界盛传战神宴识战殒,她就是那样痴痴呆呆的模样。
成酉收起金木简,抬步上前,很快就站在了清波身后。
“清波仙子,你是同我一道回天宫领罚,还是等仙师来接你?”成酉问道。
清波仰头,甘心领罚:“司命你带我回去吧。”
滥用法术,凝结时空,此为罪一。
不经批令,擅闯冥司,此为罪二。
于冥司中打伤数名鬼差,此为罪三。
而她是同孟满一同下界,孟满虽不至于同罪,但难逃监管不力之罪,她此番回去,要揽下所有罪责,将无关人等撇个干净。
天界众神皆言她懵懂不谙世事,可是她自己知道,这一路走来,她早已不复往日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