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文酬将苗金托付给清波之后,拱手行了一礼,随后翩翩然去往十三司。
清波目送他离开之后,将卷册掏出来,刚把楚凤南的名字勾去,名帖之上又挤上一个名字来。
——邢霜。
这个名字的主人没什么特别的,做人的时候老实本分,做鬼也老实本分,只是冥司的结界出了问题,她才跟大部分的滑头鬼一样去往了人间,若说她有些许不同,大抵是,她一直在冥司等一个人。
看案卷上记载,这邢霜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了,她也不去投胎,只是徘徊在奈何桥边,等一个人。
她说自己与人有约,相约在桥上与人见面,可是那约定之人始终没有出现,后来大雨至,桥被大水冲垮,她命丧于洪流之中。
这故事清波总觉得似有耳闻,后来一拍脑袋,便想起了孟满曾经讲于她听的尾生抱柱的故事。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世间痴情者着实多啊。
现如今,这邢霜便在蔡国的永济桥下,等待着自己等了二十多年的人。
清波便带着苗金去往蔡国。
蒋文酬只说将苗金带往凡间即可,并没有指名是哪国哪处,清波为了省事,直接便带着苗金到了蔡国的永济桥旁边。
时隔二十多年,那被大水冲垮的永济桥早已被修缮好,桥面较以往更加坚实平坦,桥身上装点的雕塑花纹亦更为精致,桥中央书写着“永济桥”三字,下面刻画着一对执手的男女,似乎是为了纪念什么。
清波隔着老远就看见一个浑身黑气的女人站在桥墩之上,翘首以盼,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看了眼身旁的圆脸姑娘,清波挥了挥手:“苗金姑娘,就此告别吧。”
圆脸姑娘愣愣摸了摸脑袋,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了自己的意识,她歪着脑袋,眨了眨眼:“我们认识吗?”
被孟婆汤洗去了所有的记忆,苗金不记得任何人。
清波浅笑着摇头,转身向桥上的那个女人走去。
那个女人衣着朴素,头发仅用一根木簪绾起,腰带上坠着的金镶玉荷包与通身的装扮很是不搭。
清波知道她就是邢霜。
蔡国邢氏,乃是有名的富庶人家,家中男丁繁多,唯得一个姑娘,生于霜降那日,取名邢霜。
这邢霜尚不到谈论婚嫁的年纪,媒人便已经踏破了邢氏大门的门槛,可是邢霜谁也没瞧上,邢氏便纵容着这唯一的姑娘,这一纵容,邢霜便到了二十岁。
直到安国侯府的纪侯爷上门来提亲,邢霜才道出自己早已心有所属。
邢霜一直都很喜欢寄住在府里的远房表哥谢照青。
但是谢氏一门早已败落,邢家绝不同意将邢霜嫁给谢照青。
邢霜约定与谢照青连夜离开,但是直到邢霜被大水溺死,谢照青也没有出现。
在永济桥没等到谢照青,邢霜便一直在奈何桥边等待,可是等了二十年,也没等来心爱之人。
有小鬼曾取笑邢霜,说这谢照青绝对是因为贪图富贵,没有赴约。
邢霜纯善,摇头时泪光点点,她不信谢照青会骗自己。
她坚信谢照青一定会来赴约的,而谢照青迟迟未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清波已经站在了邢霜的面前,她伸手在邢霜的面前挥了挥。
邢霜回过头,怯懦问道:“您是鬼差大人?”
姑且……算是吧……
清波点了点头。
“您是来抓我回去的?”邢霜又问。
清波依旧点头。
邢霜的脸色变得愈加苍白,眼睛里也盛满了无限哀伤。
一般这种时候,清波就心软了。
清波清咳了两声,道:“或许,我可以让你见一面谢照青。”
几乎是顷刻之间,清波发现邢霜那双哀伤的眸子亮了起来。
“真……真的吗?”邢霜的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与无限欣喜。
那不算什么难事,清波只是不想世人有那么多遗憾。
这个小小的心愿,清波完全可以帮她实现。
出冥司之前,清波就已经去调过阴阳卷,那名叫做谢照青的男子,确实没有进入冥司。
也就是说,谢照青确实失约了。
谢照青如今好好活在人间。
当年谢照青与邢霜约定私奔,但是谢照青并没有赴约,邢霜死后,邢氏恨不能将谢照青挫骨扬灰,可是法理之下,并不能拿谢照青怎么样,只能将他赶出邢家。
离开邢氏之后,谢照青不知道是攀上了何方高人,居然从临县一个小吏做到了一方知府。
现在,谁人见了谢照青不唤一声“谢大人”呢。
那“谢大人”如今就在本地为官,府邸设在了邢氏新宅正对门。
知府大人府邸内种了两棵树,一棵银杏,一棵枇杷。
枇杷还未到时令季节,只有巴掌大的叶子堆积如亭盖。至于那棵银杏,扇子一般的叶子一片挨着一片,拼出半边天空的绿色。
清波带着邢霜穿墙而入,便看见一个男人领着两个孩童在银杏树下念书。
那男人约摸四十多岁,高冠美髯,一袭皂衣不掩君子风度,不难想象年轻时必是一个风华绝代之人。
“这些年,他过得很好啊。”邢霜轻声说道。
清波侧目看去,便看到身旁的姑娘眼泪流着,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
对比谢照青如今的“好”,邢霜那二十年的等待,更显得“不好”。
“我想问问他,当年为什么失约。”邢霜又道。
清波没说话,咬破自己的食指,将指尖血抹在邢霜的额心,那一刻,被黑气围绕的邢霜便有了实形。
邢霜便带着二十岁的容颜,站在了谢照青的面前。
谢照青甫一看到邢霜,拿在手里的书册便因为震惊而落到了地上。
两小孩童不解看过来,便见到了一个酷似父亲书房里悬挂着的画像上的人。
而那个人,已然早已经过世了才对……
“鬼啊!”两小童嚷嚷起来,争相往父亲身后躲去。
谢照青将两个孩子支走,然后一步一步走到邢霜面前。
“阿霜……”
邢霜擦尽脸上的眼泪,哽咽道:“我在黄泉等了你好久,你一直没来。”
谢照青强挤出来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笑出来就僵在了脸上,一瞬间十分难看。
“我情愿没再见到你。”邢霜眨了下眼,眼底又掉下一颗泪。
她说完这话,便要转身离开。
“是我对不起你!”谢照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邢霜没有转身,但是脚步停了下来。
她愿意听谢照青的解释,可是谢照青没有解释,只是静静站在她的身后。
许久之后,邢霜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再回头:“我不会等你了。”
这句话说完,邢霜头也不回穿过知府大人的围墙,消失在了谢照青的视线里。
回冥司的路上,清波告诉邢霜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当年,谢照青被打断了腿,没办法赴约。”
“他本想一死了之,但是尚在人世的母亲跪下恳求他活着,他实在不忍抛下母亲,便活了下来。”
“后来他养好了腿,因缘巧合之下救了贵人,因着贵人的扶持,从小吏一路做到了知府大人。”
“这二十年来,他身边从来没有别的人,只是前几年收留了两个孩子……”
谢照青在凡尘里的那些故事说完,两人已经来到了奈何桥边。
“你还等他吗?”清波问邢霜。
邢霜摇头:“不等了。”
说罢,独自一人走过奈何桥去。
清波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事情着实的想不通,遂去找孟满。
摸出通音镜,擦了擦镜子上的纹饰,又施了个法,很快孟满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又犯难了?”
清波便说了邢霜与谢照青的故事,然后问道:“邢霜姑娘都等了谢照青二十多年了,也知道了谢照青并没有背叛自己,为什么最终又不愿意等了呢?”
孟满没有回答清波的问题,反而还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你是邢霜,你会愿意等吗?”
清波想了想,“我是愿意等的啊!”
“世间像你这般的痴儿太少……”
清波没太听清,“仙师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
“我说!”孟满加大了音量,“谢照青虽然因故没能赴约,可是在邢霜眼中,那亦是一种背叛。”
“啊?”清波表示自己听不懂。
“谢照青虽然没有娶妻生子,但是他也有抛不下的亲人、富贵,邢霜当初跟他私奔,可是放弃了所有。”孟满解释道。
清波这才有些明白了,“仙师你的意思是,在谢照青心里,邢霜姑娘不是第一位,这让邢霜姑娘不愿意再等他了。”
“对喽!”镜子那边传来老神在在的声音。
“可如果是我,只要他心里有我,我想我是不介意我排在第几位的。”清波喃喃道。
仙师坐在红线杼旁,听着镜子那边传来的声音,他扯着红线的手一顿,正想说些什么,便见到红线霎时间飞舞纠结,待他施法整理好,便见到白寻的那根红线又出现了。
当年白寻拿着那一气、一半黑气的红绳彷如发了魔怔一般,最后那根红线还是被收在孟满的手中。
那根红线一直静悄悄的缠在红线杼上,只是刚才,突然飞舞起来。
看来白寻已经遇到了那个三界之外的人了。
“仙师?仙师你怎么没声了,是不是这通音镜坏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