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波将所有的事情都跟孟满说了一遍,也说了楚凤南的诉求,最后问孟满自己应该怎么办。
孟满递给她一个桃子,接过话茬:“让楚凤南死心就行了。”
“为什么?”清波不解。
孟满一本正经道:“楚凤南不一定就是想要楚境一败涂地,也不一定是死了想拉个垫背的,他只是夹杂在这两兄弟中间倥偬十载,既放不下楚境,也放不下八王爷。”
清波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能当月下仙师,而有些人一辈子也进不了红线天。
不愧是月下仙师,真的好懂啊!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清波连忙请教。
孟满垂眸,“你什么也不用做。”
“我什么也不做?”清波有些不理解。
孟满点头。
两日后,八王爷提剑刺伤楚岫,被关进牢狱,众人才回过神来,八王爷之前是假死。
这一回,八王爷是必死无疑了。
行刑前一夜,楚岫在宫门外跪了一夜。
而楚境彼时瞒着宫中护卫,带着自己的心腹夜访牢狱。
楚境拿一柄短刃,戳在八王爷的肩上。
他每戳一刀,便落下一滴泪,戳了三刀,便已经提不起力气戳第四刀了。
“楚凰止,你自幼便独得父王母后宠爱,从来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楚境将短刃抛在一边,“你拥有一切,还不够么?”
“王兄,让我死吧。”八王爷道。
楚境抹了把脸,眼泪全部掩进衣袖里,“你当然活不成!”
“王兄,我自幼……便知晓……自己不是父王亲生的骨血。”八王爷仰头,嘴里涌出一大团猩红,在他目光所至之处,那里是一扇天窗,有稀朗几颗星子可以瞧见。
楚境蓦地抬头,他似乎是直到今日,才知道这个消息。
“从始至终……我什么都不想……不想要……我只要……王……兄……”
时光倒回十五年前,彼时楚境意气风发,常骑马游猎,楚凰止则像是他的尾巴,是他永远的跟班。
那一天,楚凰止十四岁生辰,他说自己想永远跟在楚境的身后。
他说那话的时候,是怎样一种眼神啊。
一种深邃又温柔的目光,满盛着世间的欣喜与热烈,那般纯粹。
那绝不该是弟弟望向兄长该有的目光。
恰是同年,楚国与梁国战事收尾,梁国要楚国最受宠的皇子进梁为质。楚凰止的生母鸢夫人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去当质子,在楚王殿外跪了三日,楚王不应。后来鸢夫人又去求楚境,希望楚境能够帮帮楚凰止。
不顾朝野上下的劝阻,楚境替楚凰止去了。
楚境在世人面前从来没有营造出一个好兄长的形象,但是替楚凰止入梁这件事,让他赚得了民心。
可他何尝又没有一点私心呢?
楚凰止那般矜贵的皇子,从来锦衣玉食娇养着,受不得半点风雨,而他,幼时便要练就百步穿杨的本事,他比之于楚凰止,去往梁国之后更有活下来的可能。
只要他活着回到楚国,那父王也得对他另眼相看,也只有他,才能成为楚国的王。
至高无上的王。
这一去,不仅带着整个楚氏王庭的歉意,还带着一颗逃避楚凰止款款深情的心。
楚境绝不允许自己耽于世俗之情,更不消说那是不被世俗接受的情意。
入梁之后,楚境忍辱负重,一边承受着梁王的羞辱,一边布下楚国与梁国的棋局。
他是世人眼中的废棋,可就是这样一枚弃子,也要改变十六国的棋局!
梁国的长公主很喜欢楚境,就是偏爱他那不管什么事都催不断的脊骨。楚境借着梁长公主对自己的喜爱,将势力一点点安插在梁国朝堂之中。
梁王将长公主下嫁给楚境那日,楚境拥着美人沉沉睡去,睡梦之中,他居然又看到了楚凰止的那双眼睛。
那个绮色的梦境中,楚凰止衣衫半解,乖乖躺在他的身侧,白皙得接近透明的手指勾着他的发丝,让他在梦中做出了越距之事。
他压抑自己的情感,却不小心在自己的洞房花烛夜泄了底。
他其实爱着自己的小跟班,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爱。
可他恨自己。
他觉得自己恶心。
越是鄙弃自己,越是想念那双眼睛。
凤凰飞兮,止于南。
他一面愤恨自己,一面又在侥幸,自己始终是要回到南方的楚国的。
他为楚凰止送去楚凤南,想依靠楚凤南毁了楚凰止,楚凰止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盼,顺然落套,甚至昭告整个楚国,他大楚国最矜贵的皇子,为了一个男人神魂颠倒。
他一边作为一个胜利的布局者洋洋得意,一边又为楚凰止中计愤怒。
那双看向自己款款深情的眼睛的主人,竟然如此轻松便移情他人。
楚凰止的爱,那般廉价!
试探楚凰止的是他,引楚凰止下套的还是他,可最后气得整宿睡不着的还是他。
梁长公主亦是聪明人,很快觉察,与楚境摊牌。
彼时楚境在梁国已经有了根基,他心中之事一旦被察觉,便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让人丢到了日光之下,楚境绝不能忍受这般屈辱。
他杀害了长公主。
又用嫁祸的方式,为自己脱了罪。
他那双手自那日起,开始沾上一些无辜之人的鲜血。
他不要妻子,不要父兄,不要虚无缥缈的情意,他只要至高无上的权利!
一切都顺着他的计划在有条不紊的前进,夺权之路比他想象的更加顺利。
时至如今想来,并不是他多么精于算计,而是最有可能登上大位之人,早已将一切拱手相让送到他的跟前。
楚凰止从始至终都只爱着楚境。
南风苑的黄金屋,楚凰止并不稀罕,他心仪的只有黄金屋里的那个书架和那套茶具。
仅有那两样物件,是楚境送给楚凤南的。
从未收到过楚境赠礼的楚凰止,只有在看着那方书架或是抚摸着那套茶具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离楚境很近。
楚凰止的母亲,鸢夫人是怀着楚凰止进的宫,楚凰止自小便知道自己并不是皇室血脉,他总觉得自己可以回到民间,不拘于皇室算计,自在去活。
可又是从哪一年开始,他害怕离开皇庭呢。
大抵是最沉默寡言的王兄被推搡着来到他跟前,不情不愿自身后拿出一朵艳似泣血的山茶花,簪在他的帽檐上开始吧。
那双不情愿、带着闪烁光芒的眼睛,与周遭斑斑点点盛开了满架的木香花像极了,点亮了一个少年的心。
他不愿离开楚氏王庭了,他不愿意离开王兄楚境。
我本不屑这尔虞我诈的王庭,我亦不属于这里,但是你生于此、长于此,而我为了多看看你,愿意在这里扎根。
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拼尽全力去争取,然后在你需要的时候,让你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
这便是我,楚凰止。
八王爷最后看向楚境,眼中情意浓烈,似乎从来便是这样,从未消弭于任何一场算计。
那双眼睛含着笑意,随着唇中再一次喷涌出鲜血,渐渐黯淡。
两人的牢狱,终于一个人也不剩。
一个归于王权之上,一个去往冥司之下。
清波赶到之时,只看到白布覆盖于楚凰止面上,他胸前的衣襟上,簪着一朵不合时令的血色山茶。
当日下午便听说,南风苑又起大火,楚境唯一的养子不幸葬身在那场大火之中。
八王爷与楚岫丧命于同一天。
清波立在树影斑驳之间,神情有些恍惚。
孟满立于她身旁,静静看着她的发丝被风扬起,什么也没说,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清波侧头看向孟满,“仙师,你说这些高位者是不是都没有心啊。”
孟满没吱声。
“楚凤南何其无辜啊。”清波感慨道。
“他们楚氏王庭的争斗,害死了活生生的一个人呀。”
可不管是怎样,那被抹去了良知的楚境好端端高坐在王权之上,吞金而死的楚凤南也不可能活过来。
“清波,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孟满顿了一下,“楚境所处的境遇,让他选择成为了这样的人。”
清波愣愣地点头,“那假如仙师你是楚境,你会变成这样吗?”
这回换孟满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就笑了起来。他伸开手臂在清波面前转了一圈,衣摆翻成一朵带着微微蓝色的云,他一边转一边反问道:“你觉得我是吗?”
清波摇头,笃定地回答:“你不是,你若是成了楚境那般的人,天庭不会收你。”
“哈哈哈哈……”孟满笑得更大声了。
清波被孟满的笑声感染,也笑起来。
后来孟满收了笑,正色道:“清波啊,不管处于什么样的境遇,我希望你都能永葆善心。”
清波不明所以,不知道孟满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但是还认真点头。
当天,清波带着楚凤南回到冥司,将楚凤南交给判官之后,她便遇到了蒋文酬。
彼时蒋文酬正带着那个圆脸姑娘在孟婆庄喝汤。
眼见着圆脸姑娘喝下一碗汤,蒋文酬才转身同清波打招呼:“清波仙子此去可还算顺利?”
清波点点头。
“那可否请仙子帮我一个小忙?”蒋文酬又道。
清波有些不解。
“冥王央我去十三司处理一些事情,可眼下送苗金去凡尘亦是一件刻不容缓之事……”
“那我能为蒋大人做些什么呢?”清波问道。
蒋文酬指了指坐在孟婆庄喝汤的圆脸姑娘:“那姑娘叫苗金,九命猫妖,眼下我勾去了她一命,她也喝下了孟婆汤,该回人间去历练了,清波仙子只需要帮我把她带到人间就行。”
清波觉得这桩差事十分简单,便应了下来,爽快道:“这事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