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再也不想出门闲逛了,她又变成一只慵懒的、贪睡的猫,尽管她的体内不再有狂乱的内力冲撞,催动她昏昏欲睡,她只是自个儿一点也不想动。
三姐来看过她,说她卧房里的软榻不好,遣人去买了张更软的,让她躺得更舒服些,看着每日躺在榻上吹风晒太阳的妹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说说,沈庚他刚剿灭倭寇,全盛而归,率领海军在城内摆了三天三夜的庆功宴,先前他失踪的时候,你三头两天就往布防那边跑。如今他回来了,你倒也不去看一眼,派人来请你赴宴,也用身子不适搪塞过去,你这又是跟谁置气呢。”
“我没跟谁置气,我只是太累了。沈家有人去赴宴,老夫人不是风风光光地去了好几回么。”
桃枝把自己蜷成一团,侧躺望向窗外,纤长眼睫半阖,初夏时节,暖阳稀疏、微风清爽,明明是她最爱的时节啊。
“你也不能这样冷淡啊。我虽然劝过你,若沈庚死了,不要为他守节,可是他还好好或着,而且,放眼整个天下,没有比他更出色的青年才俊了,他才不过十七岁。”
赵灵筠坐到榻上,正温声劝着,妹妹忽然坐起来,“他都不记得我了,要我死皮赖脸地贴上去么,况且,他和那个救了他的枝枝,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委屈的神情可怜又可爱,赵灵筠摇头笑,她离京多年,对那位舒贵妃的国色天香记忆尤深,如今这长大了的六妹妹也同样美得惊人,就是太过安静,一颦一笑都像看破俗世的老尼,如今她气鼓鼓的,脸颊也鼓起来,倒有多了几分青春年少的娇憨。
“你不是说,他还记得你么,只是没有了从前那样浓烈的感情。可这也不是他的错呀,他失忆了。你要是因为这个怪他,连姐姐也觉得,他太冤枉了。”
桃枝沉默,用垂下眼帘、避开视线的方式无声反抗,赵灵筠道:“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生气?”
桃枝紧紧抿唇,她继续道:“我这几次和你聊天,陆续听说了他从前有多爱你,为了你,他可以什么也不要,你走了,他会癫狂到杀人……我猜,你习惯了这样热烈的爱,所以现在感到失落。这也不怪你,因为,你就是一个很需要被爱的孩子。”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任何一段爱都是需要经营的,他忘了,你应该陪着他,让他快些想起来,而不是像这般,决绝远离。灵絮,你们经历了这么多,应该好好地在一起才对,如果你还爱他,你还想爱他,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记得这份爱,你更应该好好地去守护。我问你,你还爱不爱他。”
“爱……”这样温柔的姐姐又让桃枝觉得鼻头酸涩,正想投入她怀里,她忽而站起来,对门外扬起下巴,“喏,我把人交给你了,快些把她领出去,天天待在这房里,都要发霉了。”
三姐对她笑了笑便站起来,理了理衣摆,走出去,桃枝愣住,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心跳变得狂乱,五只抓紧被褥,不敢回头。
脚步声,渐近,影子盖住她的阳光,黑暗令她下意识抬头,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头里跳出来。
“夫人。”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令她双肩松懈,也泄去了所有精神气,他从不会叫她夫人,他只会叫桃枝,跟其他人一模一样地叫,却只有他,会用各种语调、各种情绪,叫她桃枝。
“夫人,”见她低落,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蹲在地上平视她,呼吸滞后,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你是不是,身子不适?”
“我没有。”
冷冷淡淡的一句,把他噎得无话,过了会儿,他又问:“你怎么这么些天都不曾出门?”
“我懒。”
“三公主说,你在生我的气。”他似乎有些忐忑,不知道该不该把不咸不淡的对话引向更深层次。
孰料桃枝很大方地承认:“我在生气。”
“为什么?”
桃枝拥着被子坐好,看着他的眼睛,“你叫我一声枝枝。”
沈庚明白了,几番张口,最终只说:“我觉得好奇怪,我们不要闹这种别扭了好不好。”
“为什么啊,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那么亲热地叫她枝枝。”桃枝说着说着又把自己委屈到了,他无措地解释,“因为整个村子的人都叫她枝枝,我也就跟着叫了。”
桃枝深深吸气,“好,那你准备怎么处置她,你的救命恩人,孤男寡女照顾你这么久,要不要给她个名分?”
“你在说什么?我和柳枝没有私情,她爹一直身子不好,听说我有个女夫子,医术十分了得,我准备带他们回扬州,让夫子瞧瞧。”
不能用银子解决,往后他们的羁绊就更深了,桃枝失望地摇头,挪着身子离他更远。
“那请问夫人想要我怎么做,不管救命恩人她爹的死活吗?我做不到。”沈庚愠怒道。
桃枝只觉得这样的他很陌生,陌生到不想再跟他说一句话,便倔强地望向窗外,再不开口。
沈庚拂袖离去。
这次谈话不欢而散,桃枝称病不出,不久听说沈庚在福州城置办了宅子,把沈家人都接了过去,也有人来请她,她也自然不愿。
三姐和三姐夫不再劝她,由着她开心便是。一直到闷热的六月,听说扬州的西蜀兵和世家兵组成联军,发动了对福州的第一场进攻,沈庚和路酉轻易便挡住了,他们正策划反攻。
桃枝看似浑不在意,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听外头经过丫鬟的闲谈,因而得知,沈庚对外的形象渐渐与过去重合,对军营事务驾轻就熟,对各方势力连横合纵、游刃有余。
他的失忆没有对任何人造成困扰,除了她,他对朋友一样爽朗义气,对百姓一样慷慨大方,如果她接受,他也可以对妻子温柔体贴。但是她不接受,并且,她无时无刻不在怀念过去的他。
那个无论在外如何,一到她面前就变成大狗狗蹭来蹭去的他、哄她喝下钟情蛊的他、爱她重愈生命的他。
她越发抑郁,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也觉得越发憔悴,直到这日,沈福来向她辞行。
自从得知襄桃的死讯,沈福便再没了笑容,原本像皮猴一样的人,瘦得只剩个骷髅架子,他拂衣对桃枝大拜,“承蒙夫人多年关照,我该走了。”
“你去哪儿?”
“襄桃虽然未过门,也是我的妻子,她爹许夫子孤苦无依,我得去照顾他。”
他抬头,眼眶和脸颊深深凹陷,憔悴得让桃枝胆颤,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的模样,应也不遑多让,便苦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他走到门槛,忽然把他唤住,“慢着,沈福,你走了,他怎么办?”
“公子已经不需要我了,他忘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他往后的任何一位朋友,都可以取代我。”
他们在这一刻同气连枝,分享同样的悲哀,桃枝神差鬼使地问:“我应该走吗?”
“作为公子的死党,我要劝夫人别走,但是我想,如果襄桃还在,她会只想夫人开心,所以,作为襄桃的夫君,我劝夫人,随心。”
沈福走了,桃枝梳洗更衣,去找沈庚。
她惊讶地发现,沈庚在福州临时置办的宅子,竟与扬州他们搬出去住的小宅子大同小异,处处装饰都挺符合她的新意,她一路上问引路的小厮,“这是原本买来的样子,还是,公子翻新过?”
“回夫人,翻新过的,公子诸事繁忙,仍每天抽出一个时辰亲自督造。”
桃枝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小厮把她引到书房,“公子就在里头。”躬身退下。
她正准备推门,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拐过墙角,抱着一摞账本,正是那位柳枝姑娘。
见了她,她手忙脚乱行礼,“夫人,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公子也不与我说道说道,害我在夫人面前又失礼了一次。”
桃枝没搭理她,直接推门,桌案后头坐着的沈庚正翻过一页书卷,闻响动抬眼,“咳,夫人,你……回来了?”
说完又觉得光坐着太见外,走到她跟前迎接,“夫人,快进来吧,外头太阳晒。”
桃枝侧身避开他的手,自发坐到书桌旁,定眼看向柳枝。柳枝也不怂,在她的目光下摊开几本账册,和沈庚讨论本季军队支出。
她说完就合起账本,垒到手上,告退,不忘关上房门,落落大方的态度,倒显得她小气了。
桃枝没忘记她来的目的,却忍不住酸一句:“她为何住在这府里?”
沈庚坐下,为她倒了杯茶,“她读过两年女学,我这儿又缺管账的人,便请她先帮忙看着,不必再做打鱼那等风吹日晒的苦差。”
仔细看桃枝面色,补充一句:“听说,从前都是夫人替我管的,若夫人搬回府,我便叫她离开。”
桃枝叹气,不再和他掰扯,把一封信交到他手上,“你们要进攻扬州,还差点意思吧。我请南海国女王借来十万精兵,供你差遣。”
他的眼里闪过亮光,嘴角无意识勾起,是从前她常常能见到的,兴奋的神情,如今却觉得刺眼至极,把信交到他手里,还有一枚随信而来的,女王的兵符,“得胜之日,别忘了好好犒赏南海国的将士。三公主今夜设了晚宴,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