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目前为止,短短十五年的人生,都在追求她认为有意义的东西。以前她觉得,是炙热的明媚的爱,她想要被爱,经历了很多事之后,她发现,那些东西失去了,她其实也不是特别伤心,只伤心一阵子,她就走了出来。
比如现在,她就快习惯没有沈庚的日子了。又是一年黄叶纷飞的秋季,一切正如她所期望的,在扬州联军第二次进犯福州的时候,组织反攻,南海国的十万精兵成为最大的秘密武器,联军一击即溃。
同时扬州假意臣服的杭蓁组织直隶兵倒戈,沈禄集聚起被打得四散的沈府军,组织民间力量反抗赵淝的统治,赵淝带来西蜀兵被杀了大半,多亏沈家这几年行善积德,扬州百姓对西蜀兵恨得牙痒,纷纷上街去,用木伞、箩筐把还没死透的西蜀兵都砸死,还有人一把火烧了陆家的大门,赵淝带领少数残部落荒而逃。
沈庚乘胜追击,整合了扬州的直隶兵和沈福兵,他的势力前所未有地膨胀,一直把赵淝追到临近京城的青州。
江东三郡投入一颗小石子,波澜泛及整个大周的版图,西蜀兵士气低落,西蜀王的民望跌到谷底,前摄政王的部下,西凉军阀秦无忌趁机出兵攻占京城,杀了西蜀王,雷厉风行扶植了一个赵氏宗室的小皇帝,自封顾命大臣。在青州被沈庚缠住的赵淝得知此事,在京中自缢,枭雄西蜀王一脉,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沈庚这边,从江东带出去的士兵经过长途跋涉,都劳累不已,再打下去,就要跟骁勇的西蜀兵对战。权衡之下,他选择退回江东。
江东王赵忞复位,但谁都知道,真正的江东霸主是谁,沈庚十七岁生辰是在青州军营里过的,秦无忌也派人送来一封贺帖,夸他是“少年英才、后生可畏”,来日前途无可限量。
这些全都是桃枝抱着三姐的手臂,默默听下来的,那小厮说得绘声绘色,她也的思绪也随之神游,恍惚间发现,她原来,已经和沈庚分开那么久了,听他北上的经历,就像听一个有趣的话本。
三姐问:“一切尘埃落定,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和他说清楚?”
桃枝抬起没有聚焦的眼睛,“就现在吧,我去写一封和离书。”
和离书送去扬州许久,直到入冬,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桃枝都默认他们已经和离了。
江东王赵忞推行了很多太后从前的政令,杭蓁成了全权负责的女官,也是江东的第一位女官,她还是一位很强悍的女子,一夜之间,福州多了许多赡老院、孤儿院,还有给穷人施粥的赈济堂。
桃枝经常去帮忙,为从前做的坏事赎罪,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积福。被孩子们围着转圈的时候,她一面笑,一面想着,原来这就是慈静大师告诫的‘多施善行’,帮助到别人的时候,自己也是很快乐的。幸好如今也为时未晚,她有一副好的身体,不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经历一次脱胎换骨的痛苦,她有大把的时间精力去做善事。
这天她又去给孤儿院帮忙,她来了许多次,孩子们都叫她“仙女姐姐”。她正给一个叫小玉的四岁的小女孩编发辫,小玉长得很漂亮,眼珠子又圆又黑,葡萄似的水灵,小嘴嫣红,面对新鲜的玩意儿,总是要微微翘起的,桃枝把她柔软的发丝分成两股,把其中一股绕来扭去,缠上发绳,看她扑闪着眼睫毛期待的模样,忽然就想到了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仙女姐姐,你怎么哭了?”女孩儿用小胖手给她擦眼泪,“不哭不哭,仙女姐姐的眼里是珍珠!”
桃枝破涕为笑,继续给她编发,她的手艺算不上好,经常觉得歪了一点,便把先前编好的全拆了,重新编,一个时辰过去了,小玉也不嫌闷,乖乖坐在小矮凳上,只是有时候忍不住哼起小曲儿,摇头晃脑,让她不得不分一只手去固定住她的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桃枝终于编好半个头,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却见一人站在卧房门前,不知看了她们多久。
正是很久没见的沈公子。
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小玉却歪头惊奇地问:“叔叔,你是谁?”
“仙女姐姐,这人是谁?”
童稚的嗓音十分响亮,桃枝见沈庚面色有些尴尬,心中笑道,可不是嘛,把自己搞得这么老气横秋,在小玉的心里和她差辈儿了。
她回答小玉,“咱们不管他,还有一边的头发呢。”他要一声不吭地过来,就让他等着吧。
又过了一个时辰,终于大功告成,桃枝让小玉站起来,提着裙摆转了两个圈,发辫上绑着的小铃铛摇晃出声声脆响,她则十分满意地欣赏自己的大作。
却见沈庚望着她们出神,面容很疲倦,胡茬看着好些天没刮了,头发也没好好梳理,还把自己晒得挺黑,难怪小玉下意识叫叔叔。
但他笑得很温柔,桃枝本来觉得自己放下了,等他出现,才发现,一个笑容就能让她疯狂心动。
他们走在海边,其实是桃枝提议到海边走走,她在宫里和山上长大,对大海一直有种异样的向往,向往延至天际的海平面,波纹里荡漾着无穷无尽的,自由。就像每一个灵魂本该有的模样,挣脱一切束缚后,自由自在地存活在天地之间。
自然而然,她也觉得这个场景很适合两个悲凉的成年人坦诚往事,一笑泯恩仇。
“你喜欢福州吗?”沈庚忽然问。
桃枝心里还想着她今日的装束有无不妥,是不是太随意了,冷不防听他这样问,答案脱口而出:“喜欢。”
“以后,把新的沈府建在福州,造得和以前的沈府一模一样,好不好?”
他停下脚步,侧身看着她,一阵冷风吹过,她直打哆嗦,他很自然地上手把她的领子拉紧。
“为什么问我?”
桃枝猜到他要说什么,她更想问了。
“因为,”他的眼睛交织着红血丝,还是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凤眸潋滟,充斥着无尽的温柔,以及志在必得,“你是沈府的女主人,你喜欢哪里,沈府就建在哪里。”
“我不是,”桃枝咬住唇侧软肉,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动摇,不能松口,“我们已经和离了。”
沈庚在笃定地笑,就像她在玩些不入流的小把戏,也令她感到陌生,退后两步,他步步紧逼跟上,双眼一直盯着她,不许她逃避。
嘴唇被咬住,是真的咬,用了狠劲,疼得她泪花都冒出来了,双手紧揪他后脑的头发,都是无用功,这人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
良久,他似乎发出一声慨叹,松了牙齿,用轻柔的吻安抚她,嘴唇、鼻子、额头,像一片羽毛落在她额间。
双手把她抱得很紧,她今天穿得像个团子,他的手臂一展,轻易把她抱住。
“我可没有签过什么和离书。”临近午间,阳光似乎暖了一些,他的脸变得鲜活,像宣纸上草草勾勒的轮廓,上了色,终于叫她寻回几分从前的熟稔,名为喜悦的情愫从心底发散。
“跟我回家吧,桃枝。”她不答,他便凑过来亲一口。
“这几个月没来找你,是我在处理江东内部的各方残余势力,如今都解决了,做了整整一夜的马车过来,你心疼我么?”亲一口。
“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以前的我们有多相爱,我都酸死了,也受够孤家寡人的日子了。”亲一口。
“我加强了扬州的治安,往后,你想去哪儿,可以随时出门,再也不会遭遇危险。”亲一口。
“往后扬州再也没有大族,我把大族都一锅端了,娘亲说我做得好,她还说,你不在,不然陆淙行刑前,也要让你挥一鞭子解解恨。”亲一口。
“娘亲和师父都念叨你,娘还叫我早点让她抱孙子呢,可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受她唠叨。”桃枝低头,下巴被从毛绒领子里挖出来,亲一口。
“但是也有喜事,嫂嫂有了身孕,已经三个月了。”桃枝倏然抬眼,双手捂住他的嘴巴,“你说什么?”
“你怎么这样激动?”沈庚有些受伤,他前面说的一大堆,只感动了自己么。
“嫂嫂怎么会有身孕?”
“大哥回家了,他被陆家人打折了一条腿,落下一身病根,但是幸好保存了性命。”
桃枝难以置信,“你们不知道你那大哥做了什么好事吗?他向陆家透露沈府兵的位置,害我们在火海里求救无门,还拖住赵忞出兵救援,为什么还要原谅他?”
沈庚握住她的双肩安抚:“你别着急,大哥已经受到了教训,他从陆家被抬出来的时候,就知剩了一口气。而且,娘的年纪打了,终究希望一家团聚。大哥做了许多错事,但现在的结果是好的,不是么?”
桃枝憋了两眶泪,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原谅沈瑜,襄桃的死,沈府那么多仆人的死,都被一笔带过了么。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沈庚的选择无可厚非,他不可能在大权在握的时候,处置他弱小伶仃的大哥,她只觉得苍凉,于是她抿唇赌气,不再说话。
“跟我回去吧,好不好?嫂嫂天天说,桃枝什么时候回来,她想找桃枝玩儿。”
还有嫂嫂……桃枝的眼泪终于掉下,她能一走了之,但嫂嫂呢,她被下了忘尘蛊,还和一个自己讨厌的人有人孩子,她的娘家也早没了,偌大一个沈府,有谁能帮她?
“我回去,但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