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王府客房,全程最好的稳婆十万火急地被请来,沈家大夫人郑连微在生孩子。
稳婆看了直摇头,“情况不太好,夫人应是受了惊吓早产。”
桃枝握住嫂嫂的手给她打气,极血腥的场景让她心中绞痛,眼泪一簇簇地流。
“啊——”她突然一阵发作,捏得她手骨生疼。
“没事的,没事的,听稳婆的话,呼气、吸气,很快就可以了。”桃枝泣不成声,空闲的手为擦脸上的汗,刚擦完,立即又汗湿了鬓发,她的嘴唇也被牙齿咬出血,稳婆请她先出去,产房实在太过脏污,她摇头不肯。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还没出来,嫂嫂已经很累很累了,眼睛只睁开一条缝,某个时候更是直接闭眼昏睡过去。
“按住夫人的人中,别让她睡!”桃枝去按人中,又见稳婆把一枚人参压在她的舌下,她却没个动静,心里越发着急。八壹中文網
“嫂嫂,快起来,先别睡,孩子马上就出来了,你想抱一抱他吧,小孩子香香软软的,我也想抱。意柔的婚事定在来年初春,意安快十岁了,过几年也能娶妻了,还有,你还没和沈瑜和离呢,你说过,和离之后,你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桃枝也不知道自己一股脑说了什么,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把她的冰冷的一只手往自己脸颊上按。
“我……可以……”手指轻点了点她的脸颊,嫂嫂半睁眼睛,“别哭,桃枝,我可以。”
她继续用力,很快“哇”声婴儿啼哭响起,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桃枝和稳婆一起扶嫂嫂躺下,稳婆抱着孩子出去,室内只剩下她们两人。
她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连睫毛也湿透了,粗重地喘气,紧紧握住她的手,“桃枝,谢谢你。”
“嫂嫂,”桃枝蹲在床边,“你怎么会受惊早产?”
“我……我看见沈瑜,他对我说,他恨我,他这辈子最恨的是我,我出身不高,人又没用,不像你聪慧能干。如果他娶了一个像你一样的妻子,就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她极虚弱道。
桃枝在心里把沈瑜千刀万剐,她分明已经想起从前的事了,沈瑜说的那些话,就是往她心里戳刀子。
“桃枝,我真的很差劲么?”她问。
“才不呢,差劲的是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能娶到你是沈家祖上积德!”
“谢谢你,桃枝,谢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只能发出气音。
桃枝忙道:“我该谢谢你才对,给了我一个这样好的嫂嫂。嫂嫂你放心,这回他把你害成这样,我说什么也要叫他付出代价,你说,阉了他够不够解气?然后你就跟他和离,活得漂漂亮亮的,再寻一个爱惜你的良人,幸福地过完余生,叫他看着你后悔,你说怎么样?”
嫂嫂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一滴眼泪,滑入发鬓,她浅浅勾唇,“桃枝,帮我看着孩子们,好不好?”
“你说什么?”
“我太痛了,我得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桃枝敏锐地感到不对劲,掀起被子一看,一大摊鲜红刺目,她惊得跌坐在地。
“不!嫂嫂,你不能死,你的孩子才刚出生,你还没看到意柔出嫁,你怎么可以死?”
“别哭,桃枝,”她勉强用手指刮去她的眼泪,“我很开心,这世上已没有我的立身之所,我终于,可以回家了,我要去找我的娘亲,我太痛了,我要问问她,生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痛。”
“不要……不要……”桃枝握住她的手,跪在床侧,“我不要,我做了很多坏事,我欠了你很多,还没补偿完呢。”
“傻丫头,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原谅你。”
握住的手变得很重,桃枝知道,她已经离开了。
她推门走出去,双腿灌了铅一般,短短一段路走了很久很久,往事在眼前闪回,一片一片,她觉得正片天空苍茫茫压下来,很重很重,重得她想要佝偻脊背。
“桃枝,嫂嫂已经去了。”沈庚把她抱得很紧,她却还是觉得深入骨髓得冷。
“杀了他,”闭眼,鸦羽下湛出一片泪,“我要他为嫂嫂偿命。”
沈庚没回答,只是用手指勾她耳畔的鬓发,一下一下,桃枝睁眼时果不其然,见到了一个非常陌生的他。
“你太累了,我们先回家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商量的口吻,不容置喙的冷峻的神色,桃枝忽然顿悟了,他根本不能理解她的悲伤,他觉得是这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走鬼门关,而他的大哥不过说了几句重话,罪不至死。
马车发动,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子,晃得她想吐。她觉得这个世界太恶心了,沈庚也太恶心了,日日跟他耳鬓厮磨的自己也太恶心了。
卧室里她披散长发,抱住自己的膝盖,安静得像一樽没有呼吸的白玉雕塑。有人进来,沈庚端着药碗坐到床边,舀一勺药,吹凉,“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这是安神的药,喝了好好睡一觉,所有事情,我们等休息好了再说,好么?”
桃枝沉默,眼珠子也不曾转动,只在他的药送过来时张口。喂完药,他用热水拧了布巾给她擦脸和手脚,扶她躺下,盖好被子,俯身往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我先出去了,好好休息。”
桃枝闭眼,待他出了房门,琉璃双眸缓缓睁开,盯着床顶的纱帐的纹路出神。房里的香也被换成了安神香,但她可是闻安神香长大的,舒贵妃每次跟和尚幽会,会给她用安神香,现在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一定要找沈庚说清楚,掀了被子起身,穿好外袍和鞋子,走出房门,沈庚不在府里,枕鸳说他回了老夫人那边。
桃枝游魂似的点头,往府门走,枕鸳觉得不对劲,“夫人,是否请人去通知三公子一声。”
“不必。”
她牵了一匹马,一路纵游到沈府门前,马鞭甩向想要通传的小厮,再把鞭子扔到他怀里。
踏进大门、穿堂过巷,熟练地往老夫人卧房走去,一路风风光光,用眼刀子阻止仆人问安。
卧房门紧闭,她正要推门,便听见里头沈庚说话:“桃枝她的确是有些偏激……”
“什么叫有些?几次三番要我大儿子的性命,哪有这样毒辣的女人。”
桃枝的一颗心沉下去,继续听沈庚道:“娘亲别急,我会好好劝她,她也是因为大嫂的事情才会这般,大哥也实在是做得不对。”
老夫人嫌弃道:“这项不提,你平日爱宠着她,我不好多说什么,可是,她做了什么,为人妻,整日只会娇蛮任性,不懂为夫君分忧半点,你们成婚几年了,也没有个孩子。”
沈庚没再说话,桃枝觉得心里拔凉拔凉,一盆冰水从头浇落。
“干娘,你不要恼了三哥,他和桃枝姐姐少年夫妻,又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自然是恩爱些的。”娇柔的嗓音传进耳里,她耳边“嗡嗡”地响,眼泪糊住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漫无目的地跑,推了不少仆人跑出沈府的大门,在大街上撞到很多人,挨了很多句骂,还险些被马蹄踩到,从午后跑到夜晚,从人多的街道跑到人少的田野,又跑到热闹的夜市,从晴朗夜空到狂风大作大雨将至。
边跑边大哭,看起来像个疯子,天边一声惊雷过后,大雨滂沱,大雨隐秘了她的身影,让她能在街道中央蹲下,环抱膝盖,放声哭泣,酣畅淋漓。
大雨中有灯笼闪烁亮光,四处都在叫唤“三夫人”,她敏锐地躲进一条小巷,蹲下继续哭。
“桃枝。”十分平静、理智的声音,来人的鞋袜、衣摆尽被雨水打湿,一身纤尘不然的素白长裙,在雨中清逸出尘,一把伞伸到她头顶。
她总是这样,她的身上看不到半点人性,高高在上,悲悯世人,桃枝觉得曾经的她也是这样,但是现在,她变成了人。
“姑姑。”她抬头仰望她,面孔被湿漉漉的长发黏住,浑身淌着水,若是路过的孩子见了,怕不会错认成河里跑出来勾魂索命的野鬼。
“桃枝,哭够了,就该回去了。”杭蓁对她伸出一只手。
桃枝不住摇头,她很冷,张口时牙关颤抖得不行,“你能不能帮帮我?”
“你要我如何帮你?”
“你一定知道让人恢复记忆的法子,对不对?”
杭蓁蹲下,看着桃枝的眼睛,把伞往她的方向倾斜了一些,指尖拨去盖在她脸上的湿发,露出一张白璧无瑕的脸,“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桃枝缓缓低头,哽咽道:“我知道,你要的是沈庚大权在握,你要一个稳定的掌权者,现在的他,比过去的他更合适。”
“所以,我不能让他恢复记忆,但是桃枝,你是刚烈的性子,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可以帮助你离开。”
桃枝冷笑,“更稳定地掌权,需要一个子嗣吧,我不能再有孩子了,你便早存了心思,要我走,是不是?”
“你和庚儿都是我的侄儿,我是一视同仁的,我不能看着他堕落,也不能看着你难过。身在帝王家,你难道还不清楚么,没有什么感情是不会变的,你得认清你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他不能给你了,你就到别的地方去寻。”杭蓁握住她湿漉漉的肩膀,手劲很大,语调越发得重,“长了这样一张脸,何愁没有别的人来爱你,往后,你会遇到心满意足的爱人,你会忘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