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劲风掠过松柏最高的枝头,直直地吹向山下,卷起了一阵沙尘。沙尘中又夹带着的枯枝碎叶,向骑于马上的北狄右路军统帅右贤王乞颜托木儿迎面扑来。乞颜托木儿用手遮挡了一下,但嘴里似乎进了沙石,抿了抿嘴唇向外吐了吐。
在固县分兵时,他有所顾虑,担心上谷会有大量伏兵。但从探马连日所报,上谷城现今已几乎成为了空城。况且,前些日子探马还侦看到,大量上谷城的军士向南逃窜,这便让自己的顾虑有所减轻。
上谷城周围良田众多,现今又是秋粮刚收之际。行军打仗,粮草为先。如果能拿下上谷,就可为两路大军提供充实地粮草,解了后顾之忧。尤其是今日探马回报说,尚有大量粮草置于城中,这便让他更起了必夺之心。
临行之时,乞颜托木儿再三嘱托傲木噶要小心戒备。取了城后,要立刻抓了周围的卫朝百姓做劳役,负责将粮草向前推进。
不过,乞颜托木儿也觉得自己或许有些多心了,即便是有伏兵,两万北狄勇士也能将他们撕成粉碎,每一个北狄勇士都是草原上最优秀的猎手,这些卫朝军卒只是草原上狡猾的狐兔罢了。
另外,哥哥左贤王乞颜塔里台吩咐他要尽快围住平阳,然后于北路军会合,这是非常重要的决定,他务必要遵守。因此,乞颜托木儿也就打消了一起进上谷的念头,领兵向平阳去了。
夕阳的余辉尚为完全落尽,一点残光还停留在天际。
一队兵马由远而近,驻停在了上谷城外。立于最前的骑兵有些不同,那些北狄骑兵身材高大健壮,被厚重地铁甲包裹的严严实实,身下的战马也披着一层甲叶,每个人手中都握有一柄双刃长刀,寒刃之下便是铁木打磨的刀柄,木刀柄在常年的摩挲下发出包浆似的莹光。一面绣有虎头的大旗立于一名重甲骑士手中,那旗上虎头在咧咧的山风吹动下,肆意地显示着自己王者之风,这便是北狄的虎骑军。
身为万户长的傲木噶驰马于军列最前端,望着眼前破败的上谷城,他自己都有些许怀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几个月前,傲木噶还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来过这里。那时的上谷城虽不是大的都城,但繁华的商贸,尤其是每日里,上谷内城中那些摩肩接踵地商贾游贩,那琳琅满目的商品物什,着实让这位将军感叹,昔日的幽都也不过如此。
可现如今这座城池,城前碎木乱瓦随处可见,更有那坏了车辕的马车,翻倒在城门外不远处。城门并没有闭合,就那么半掩着,几个似乎是装粮食的麻布袋子堆放在城门旁,地面上沥沥洒洒地落了许多谷穗。城墙之上有几面破损的旗子立着,但多数都倒卧在城墙边,有的甚至整面旗子都倒吊在城墙上。
这般样子,估计人也是都逃光了吧。傲木噶想着不禁摇了摇头,嘲弄地笑了笑。他调转了马头,面向身后的将士,目光也随之望向了远处的弦月山。
劲风吹着山上松柏枝叶不停地摇晃,使这座墨绿的山仿佛也在动。光影斑驳之中,又像有千万只眼睛在注视着山下的一切。这一感觉让傲木噶不禁心头一凛,他又仔细地望了望,没有发现什么,也就敛了心神。
一小队轻骑兵领命后打马进入城中,一盏茶的时间便返了回来。为首的一名骑士勒住战马,向傲木噶拱手施礼道:“将军,属下已查看完毕。城中空无一人,主城的城门大开,内城中堆有大量装有粮食的口袋。”
傲木噶带着嘲弄的笑容,轻提了一下手中的马缰。战马随即在主人的示意下,缓缓地向城门处踱去。
便是此刻,傲木噶甚至包括所有的北狄军都没有注意到,在高高的外城墙上,一个不起眼的垛口处、一面破烂的军旗下、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正注视着城下的一切。
“进城”
随着傲木噶的将令发出,轻骑兵在前,步兵居中跟随,虎骑军压后,整支队伍有序地向城内走去。
城门洞的中部,地面上有一道不是太宽的深沟,深沟相对应的顶部处似乎被修整过,本是弧型的顶部变成了方形,与两边墙壁成了垂直之态。抬头望去,一块整石条横贯在那修整的地方。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地上的深沟走的时候,需要大步越过去。这一小小障碍,是阻挡不了北狄将士的脚步的,就更别说马匹了,六七千人便就这样毫发无伤地进入了上谷城。
傲木噶没有马上进城,他策马立于城门旁,注视着自己的士卒。一面卫朝军旗大半地探出城墙,在他的头顶随风呼扇着,带下了一些城头上的草屑落了下来,他没有用手去拂,只是向左转了一下头。
就在这一刹那,一道冷冽地金属光泽自远处的弦月山上,反射到了他的眼中,陡然间傲木噶周身的寒毛乍起,一股不详之感冷了全身。
“停下,立即退出城。”傲木噶的喊声有些大,大的破了音。
但,就在他喊声将落未落之时,城中传出两声“砰砰”巨响,犹如山崩一般,一道巨大的尘雾夹带着酱红色的血水,由城门口喷涌而出。
随即而来的便是一道道令人心悸的风声,至上而下向尚未入城的北狄军袭了过来。转瞬间,寒芒乍现,冰凉地弩矢狠狠地扎进了城下士卒的身体,势头未尽,竟将中箭之人带着向后退了几步,才仰面倒下。
这一突来的变故,让久经沙场的傲木噶也是慌乱不已,急忙挥动手中的弯刀,拨挡住身前射来的弩矢,催马向后退去。
此时,内城中已是混乱一片,外城与主城的城门洞里,两道厚重石门于洞顶轰然落下,不仅将入城的北狄军分隔在主城与内城之中,而且由于两门关闭,内城便如一个毫无缝隙的无盖石棺,将城中的北狄军困在了里面。石门落下时,尚在下方的北狄军顷刻间被砸成了肉泥,血水与碎肉混合在一起喷溅在了洞壁上。
内城的四围城墙上,弩矢带着火光如漫天的飞蝗,射向了内城中一切有生命的物体。
触不及防地状态下,一排排的北狄军被弩箭射杀。有的士兵被力道巨大弩箭死死地定在了木房门板上,还未挣扎便又是一排弩矢射进身体内。有的士兵被弩箭射断了颈骨,头歪斜在一旁,在箭杆的支撑下跪伏在地尚未倒下,但早已没有了气息。
每一个死去的士卒身上都插满了箭矢,尚未死去的士兵也是带着满身箭矢,痛苦地哀嚎着。乱箭下的战马四处奔窜着,不时地将挡在前边的人踢翻在地,马蹄踏过,地上便是一滩血水。
内城里的北狄士卒拼命地挥动着手里的兵器,试图能挡下射来的弩箭,但在万千的箭雨之中已是徒劳,不消片刻就没了喘息。
落下的火焰点燃了下方堆放的布袋,也点燃了早已浇了桐油的木房,熊熊大火便在这座石城之中燃了起来。那些中了箭矢刚躲进木阁楼里的士兵,转眼间又满身是火冲了出来。
这些北狄士卒们不知道该逃向哪里躲避,高大的石壁城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炙热灼烧的火焰与夺人心魄的弩箭击发声,让他们也不知道哪里能留下自己残存地生命。只有毫无目的地逃窜着,躲避着,最后在哀嚎中死去。巨大的浓烟在内城中升起,在这浓烟之中,一股刺鼻地焦臭味随风飘散。
两名尚未负伤的北狄兵,合力将一块沉重的长条厚木板举过头顶,避过上方射来的弩箭向城门处跑去,他们想躲在那里。就在快要接近门洞时,后面的兵卒猛地一声惨叫,两只弩箭直直地穿过了他的后背,乌黑的箭头带着血肉从胸前露了出来,中箭的士卒立刻倒了下去。厚木板失去了支撑,重重地砸在了前面人的身上,随即又有数支火弩射在了木板上,引燃了浸过桐油的木板。因为无法起身,压在板下北狄兵被烈火包围了他的全身,痛苦地嚎叫从板下传了出来着,直到没了声响。
主城门洞里,一名身高八尺的北狄壮汉面上已满是鲜血,一道深深的伤口自鼻梁处向左脸颊裂开,脸颊上的肉也翻了起来,森森白骨显露在外。左耳缺了半边,应是被弩箭射穿后带了去,大腿处两只弩箭对穿而过,血已经染红了整条腿。
壮汉手里举着一根粗重的木房梁,死命地向石门砸去,轰轰的声音回荡在门洞中。他想砸开石门进到主城里,他不想死在这无间地狱般的石城中,他一下一下地砸着石门。猛然间壮汉身子一晃,一根锋利的箭矢自他的后肩处射了进来。他没有停止,依旧狠狠地将手中木梁撞向石门,末端深陷地下的石门,在他这样的的大力下,连轻微地晃动都没有。片刻,壮汉绝望般地扔掉了手中的木梁,疯也似地转过身向内城冲去。还没有冲出门洞,两只冰冷的弩箭便射进了他的咽喉和右眼中,壮汉摇晃了两下便如铁塔般地倒了下去。
傲木噶带着城外的士兵手持盾牌抵挡着射来的箭雨,退到了击射范围之外。一支弩箭射穿了他的左大腿外侧,他强忍着疼侧身折断了箭杆,将箭头拔了出来。
望着上谷城里的熊熊大火与城墙垛口处闪着寒光的弩箭,他握刀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他是草原上拼杀出来的汉子,怎样惨烈地杀戮他都经历过,但是接近八千北狄勇士,就这样被射杀烧死在那里,连一点生存的希望都没有,他无论如何是无法承受的。
此时,傲木噶眼睛里如充血一般的红,眼神中带着惊恐,带着愤怒,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沾了血的手紧紧地握住刀柄,将刀向上举了起来。瞬间,身边的人停止了移动,齐齐地望向了他。
“步兵在前,骑兵两翼,搭云梯攻城,救出城里的兄弟们。”傲木噶用嘶哑地声音大声地喊了出来。
将令即出,军士们立刻列好了阵型,步兵举起盾甲抬着云梯向城门前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