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过手脚之后,也懒得换衣服,搓了几把毛巾,怕别人用去,拿回房间,挂到床头玻璃窗的铁丝网上。然后,迅速下楼回到了活动室。我不敢逗留,怕到时候真的被踢下来。这时活动室里的人不多,估计离规定时间还有宽裕,所以都还在忙着清洗。看见别人去倒水喝,我忽然意识到整个下午没有进过一滴水,也拿起桌上标了字的口杯,到后面的水箱里接了半杯水,水还是温热的。水箱在活动室的左脚落,是个壶状的不锈钢大铁罐,边上有个活动的阀口。一杯水灌下肚,肚子咕噜咕噜地空响,呕呕地翻腾,才发觉不是渴的,是真的饿了。意外的想通了,以前饿肚子都是作死作的,那是吃多了没消化,吃不下去;原来真的饿了,人是会慌的。忽然打定主意,以后再怎么不如意也要吃饭,人活着不能离开粮食。这时不知是谁打开了电视,电视里响起了音乐节目,唱的是当下流行的歌曲《自由飞翔》,“我在遥望,月亮之上……”女歌手高亢激昂的嗓音,将我的思绪再次拉回了学校。这首歌,我很熟悉,是在学校里学的,那时候我还在念高一,当时很喜欢这首歌,特地买来新本子抄下了歌词。然而,在这之后的没多久,我就迷上了“道”,从此不可自拔,走向了另样人生。再之后,就进来了……尽管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我并不后悔这段走过来的路。好的路,坏的路,都是走过来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几首音乐过去,活动室里的人渐渐添多了。我心头不知被什么所触动,意外地往右手边的过道望去。没想到竟看到了她,那个不久前在我面前半裸的女孩。她此时是穿好衣服的,依然披散着头发,外着一件黄白交织的长袖格子衬衫,衬衫很长,下端折结在肚前,很有都市女人的穿衣味道。这又让我想起她的红色文胸和修滑腰背,心里猛的冲动一下,又被压制下去,好在她不知道我此刻的想法。她素白的脸洁洁净净,五官停停当当,各自分明,只是没有一丝笑,也没有一丝怨,看不出是乐,还是忧。似乎有一种一股夙结的纯净环绕在周身,将她包裹的像一束正盛的桐花。我不由得感叹,真是一个娴静宛好的女子。她没有看我,也没有注意到我在看她。和她同行的还有一个人,也是一个漂亮女孩,这女孩看上去比我年纪小;个头较低,小鼻子,小眼睛,撅着嘴巴,一副傲慢不可侵的姿样。我知道这种女孩最难缠了,不管怎么样她都觉得你是对她有意思。这女孩发现我在看她同伴,仿佛我在觊觎她一样,马上给我投过来一个敌意眼神。我只好规避,如同被敌军的运粮官发现。没料到“抬头不见低头见”,结果她们的座位就在我们座位的斜下角。眼神触碰之下,我给那个长袖女孩点了下头,只是礼貌性的,没想到那个矮个子女孩给我瞪了回来。不久,就听到林工在楼上暴喝的声音,知道是在上面赶人,此时活动室里报到的还不及七成。林工就是把门的胖大叔,他不是医生,是医院里专门请来看管病人的护工,姓林,为人和气,为了表示亲近,大家叫他“林工”。这些我也都是听同桌的张哥说的。人到齐之后,大部分都围到电视面前看节目,其他的眯眼的眯眼,游荡的游荡:眯眼的,眯起眼来像栖息在老树上的鹧鸪;游荡的,游起荡来像拉着铁风筝在月球上漫步,别说,那模样真有几分鬼魂的姿态。接着放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电视节目,我是背向电视的,看不见,也不愿意看。张哥一老早,就没影了。陪我坐的只有两个老头,时睁眼,时闭眼,不知道在打量什么,仿佛只要他们愿意,可以一直这样坐下去。我坐到新闻结束,屁股就开始发麻了,自以为考一场试也不过如此,忍不住下位转动。一集电视节目之后,就有护士推着医用车进来了。林工关了电视,喊大家回位坐好。我才知道是要吃药了。为首那护士,三十来岁,中等身高,眉毛细长,脸很圆润,气色很好,口鼻之间似有一股强横之势。她高喊道:“都坐好,别说话,念到号码就上来,别到时候听不见,耽误了大家休息时间。”
我心里犯嘀咕,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药。这还没见医生呢,不至于就要吃药吧,难道大家吃的是一样的药?那护士从车内取出药,拿下瓶盖,喊道:“一号!”
这时旁边协助的护士,用铁壶在瓶盖内倒上一小口水。只见第一排的第一个人走上前去,是一个瘦小的男生,年纪也没多大,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女护士将药倒在他手内,他丢进嘴里,拿起医用车上的水,吸了一口,咽了一下。马上女护士说道:“张嘴!”
“啊……”他打开嘴巴。倒水的女护士从旁望一眼,然后为首的女护士点一下头,他就走了。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依复如是。这看得我心惊肉跳,这吃药整得和过安检似的,有这个必要吗?这要是没得到点头,可怎么办?我不知道待会儿轮到了我,上去会不会打哆嗦,毕竟要走过去;要是可以,我可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两个女人程式化。心里紧锣密鼓地敲着,以至于这一段吃药的流程成了世界上最难跨过去的坎儿,心里不由得责怪起医生还没给诊断就要先给吃药了。我密切地关注着报数的号码,直到护士喊道:“五十四号!”
我如同被拔掉了控制线,站起身来,身姿有点歪歪妞妞,然后听到护士说:“哦,五十四号今天才到,没有药。快,去勤务室打一针。”
我都没听明白,怎么没有药就要去打一针。整得大家一阵哄笑。刚刚那种积极备战的状态一下子全释了,全身为之一松。我站在原位,巴望着,不知该做什么,女护士又喊话了:“说你呢,别愣着,勤务室去。”
我没法,只好来到勤务室。此时勤务室只有两名护士,其中一个就是钟护士。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似乎知道我的来意,说:“把裤子扒下来。”
又是把裤子扒下来,怎么老是要我扒裤子?看见她在找针,准备药,我才知道是要打屁股针。她告诉我:“这是镇定剂,刚进医院都要打这个。”
我这回聪明了,裤子拉下一小节,背对着她。她一针扎到屁股上,嘟,干净,利落,只痛一下。手法真高。她告诉我,晚上要忍一忍。捏了两下屁股,回到活动室,我发现窗外的过道里站着一个女人,四十来岁,一身白大褂,个头不高,宽额,也是圆脸,眼角有些鱼尾纹,在这种不是很亮的灯光下也能看得很清楚。不过从她那光致的下颔和保养细腻的皮肤上,也能让人见识到她曾经的风采和荣光。想来也是医院的医生。我刻意绕过她,我进活动室的时候,她也随着进去了,她是冲进去的,进门的时候肘子碰了我一下。林工和两个护士看到她时,神情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显然对这个女人是十分顾忌。她冲上前去一巴掌挫在那个正吃药的女孩脸上,一副怒不可竭的模样;那女孩猝不及防,脚步一歪,踉跄倒地。我对这突兀的变化吃了一惊,停在了门口。同为病人的大家也都有看到,然而却没有什么表情,活动室里只是静了些,仿佛是很平常的事情,就如同一杯水从桌面倒了。在精神病院医生可以随便打人吗?我顿时满心疑问。被打的女孩,伏在地上,没有抬头,也没有什么怨言,依旧娴静宛好,一无所谓。我意外的发现,这正是我之前关注的那个穿格子衬衫的女孩。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挨打,心里为她抱不平,这样好的一个女孩,打她未免太过残忍。那女医生指着她说:“把手伸出来!”
我以为又要打,想从她们中间穿过去,顺道把这个女孩解救了。没想到,那个女孩当真伸出手,缓缓张开,只见她掌心躺着两红两白两绿六粒药丸。我才知道这女孩是在假吃药,这几粒药原本在刚刚就该吃下去。“吴思颖啊,吴思颖,你这药还得加。”
那女医生瞪了女护士一眼,似是责备她工作不到位,女护士赶紧避开,露出自愧的表情,对半趴在地上的吴思颖说了句:“快起来,把药赶紧吃了。”
我在门口顿了片刻,想着还是避开为好,刚好从正起身的吴思颖身边擦过。心想好歹帮她挡住那女医生的视线片刻,让她少受些“激光”和“利剑”的折磨,心里能有个回寰。他刻意看了她一眼,她没有看我,但我始终觉得她那半红的眼睛留意着我。默默地感受着这擦过的一瞬,那隔着半寸空气的体感接触,我暗享着心底微妙的情感变化。吴思颖重新吃了药,女医生又发话了:“今天要不是胡医师嘱托我来看一下,我还真不知道有这种事。以后你们要是还敢这样,就都给我留点神。”
这话是针对所有病人说的。我明显地感受到现场的气氛为之一窒,就像法官在宣判前,敲响了审判锤。话音落了,吃药还在继续。吃药的气氛,并没有因为女医生的发话而有多大改变。还是一个个上前,一个个的将药丢进嘴里,倒口水,咽一下,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