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纪洇再次来到了琉璃坊。
纪洇将香儿放在那儿听戏,自己则唤来了琉璃坊伙计,“不知道青峦公子身体可好些了?劳烦小哥帮我问一声可好?”
说完,纪洇就从荷包里掏出了几块碎银,塞进伙计手里。
伙计并未言语,将银子收下了,悄悄打量了一眼纪洇,语气不明的开口:“青峦公子啊,如今已经不是公子了,姑娘没必要花心思在他身上了。”
他以为纪洇也是那慕名而来,想包下青峦的女子。
纪洇觉得奇怪,什么叫不是公子了?
“小哥误会了,我找青峦公子有其他事,只要见他一面便好,莫非他今日不在?”
伙计眼珠子转了转,“在,在,当然在!”
说着在,却一点也没有带路的意思。
纪洇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暗骂贪得无厌,又一脸淡定的从荷包里掏出了几块碎银给他。
伙计这才露出笑脸,将银两揣进怀里,冲纪洇作揖,“姑娘在此稍等片刻,我去问问班主。”
纪洇:“……”
没过一会儿,伙计领来了一个墩胖的男子,风风火火的,伙计还不时跟在身边说着什么。
看到纪洇,那男子先是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纪洇,便露出一口金牙,加快了脚步,边走边朝纪洇拱手虚虚做了个揖,“听小春说,姑娘找青峦公子?”
纪洇颔首,“是,不知可否通融让我见他一面?”
说着,纪洇下意识要从荷包里拿银子,那男子却连忙伸手阻止:“姑娘这是何意?”
纪洇挑眉,竟然不要银子?
“我姓洪,单字一个亮,是这儿的班主。姑娘可是真的要见青峦?”
纪洇点头,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洪亮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深了几分,却有些意味深长,“原来是纪掌柜。”
接着他忽然叹了声气,脸上的表情变得为难又可惜,“既然如此,纪掌柜便跟我来吧。”
洪亮带纪洇穿过了一处专门给戏班居住的院子,又穿过伙计和小厮的住处,都还算整洁清雅。
纪洇想,青峦是琉璃坊有名的伶人,按理说住处应当会更好,到时候这个班主大概就该要钱了。
也不知今日带的钱够跟青峦说几句话的。
这么想着,纪洇跟随班主绕过一处走廊后,就听到了叮叮当当的嘈杂声,还有类似打骂的声音。
院子里到处混杂着鸡鸭和鱼腥味。
只见一个穿着围裙的婆子站在门口,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趴在地上的人骂着:“呸!没用的东西,连个柴都劈不好,嗓子坏了就算了,现在倒是连手也不能用了!”
“也不知道班主把你扔过来干什么,白白给老娘添麻烦!”
说完,婆子仿佛更生气了,上去狠狠踢了一脚那人,“给我起来,给老娘劈柴去,今儿要劈不完,老娘就劈了你当柴火烧!”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一声咳嗽声。
婆子连头都没回,狰狞的表情立马就收敛了起来。
“班,班主,您怎么来了?”
婆子迎上去,怕身上的味熏着人,又距离洪亮一段距离停下。
洪亮手背在身后,沉声问道:“青峦呢?”
婆子眼神躲闪了下,用围裙擦了擦手,老老实实往后指去,“在,在那儿呢。”
纪洇一瞧,正是方才被她打骂的那人。
她下意识皱眉,那人一身脏污,跟那日酒宴上光彩照人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落差太大,她真的不敢相信。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由得将目光移向洪亮。
注意到她的目光,洪亮先是狠狠瞪了一眼婆子,然后冲纪洇拱手,“纪掌柜莫气,我一会儿跟您解释,先让这婆子带青峦下去洗洗换身衣裳,再来见您可好?”
纪洇还未说话,洪亮就先朝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连连哎了声,就转身跑了。
这时洪亮又笑眯眯的对纪洇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儿脏,别熏着您,还请纪掌柜随我去雅室稍等片刻。”
毕竟是人家的地盘,纪洇也不好说什么,便应下了。
谁知道刚一转身,就听到了身后婆子的惨叫声。
“你个疯子,疯子!松口,快点给我松口!救命啊--”
她胳膊被青峦死死咬住,扯着嗓子叫喊着,旁边的人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拉两人。
洪亮来不及拦,纪洇就跑了过去,这时下人们已经将青峦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纪掌柜当心……”
纪洇要去扶青峦的时候,洪亮忽然从身后拉住了她。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日从千喜斋回来以后,青峦误食了东西,一副嗓子就毁了,再也说不出话来,我们这是戏班子,就是靠嗓子吃饭的,他变成这样,便如同了废人。原本以青峦的名气,倒也有几位夫人不嫌弃,愿意收留,可他不识好歹,又用簪子划了脸,这下好了没一个人肯要他的。”
说着,洪亮看着青峦的眼神渐渐冰冷,“我琉璃坊从不养闲人,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我又不能真的将他撵出去饿死,便将他打发到了这儿,好歹能干些活养活自己不是?”
纪洇看着被死死摁在地上的青峦,心绪复杂。
青峦嗓子坏了,既不能再唱戏,又毁了容,从感性的角度想,洪亮作为班主,对曾经给他带来数不清的钱财,又那般光鲜亮丽的伶人,一旦失去价值就就立马放弃的行为,未免太过冷血无情。
可从理性的角度想,以青峦现在的情况,出去了八成也是受人欺辱,乞讨过活……
洪亮却留下了他,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能吃饱饭的地方。
纪洇不好说什么,毕竟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人品也参差不齐,真要分个好坏善恶,怕是分一辈子都分不清。
这时青峦渐渐安静下来,也不再挣扎,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洪亮便挥了挥手,叫下人松了手,又招呼两个婆子过来,带青峦去梳洗。
纪洇往他那里走了两步,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吗?青峦公子。”
青峦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住,慢慢抬起了头。
看到他那张脸,纪洇倒吸了口气,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
狰狞的伤疤从他额角贯穿了整张脸,初见时他那双羞涩清润的眼睛,也变得空洞麻木,黑幽幽的,照不进一丝丝光。
青峦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婆子要带他走的时候,那双没有波动的眼睛忽然有了一丝神采,他张了张嘴,像孩童般无助,朝纪洇那里伸出了手。
他咬着唇,委屈又执着的看着纪洇。
纪洇被他看得心里难受,回头看向洪亮,“就这样吧,不必梳洗了,洪班主您开个价,让青峦跟我走,您看如何?”
洪亮当然乐意啊,他把纪洇带来,不就是希望她能买下青峦吗?带他梳洗什么的,你见过哪件商品是脏兮兮的?
纪洇自己都觉得没关系,他就更不在意了。
洪亮两眼发光的看着纪洇,“当然当然,要说还是青峦的运气好,遇到了纪掌柜呢!”
说着他随意挥了挥手,叫两个婆子放开青峦。
谁知刚一松开,青峦忽然就朝纪洇扑了过去,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