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
胡师傅拿着手中的小罐,像是确认又像不肯相信似的,反复嗅着,面色却愈发凝重。
纪洇坐在一旁,并不言语,倒了杯茶递到胡师傅跟前。
“掌柜的,这,这的确与咱们作坊的胭脂一样,也可以说……这就是咱们的胭脂。”
胡师傅肩膀垮了下来,一时有些坐立难安。
纪洇手指在桌上慢慢敲着,沉吟了下,才道:“坊里的胭脂都是有数的,若是少了,想来胡师傅也是知道的。”
“自然是的,掌柜的,每批胭脂在送去铺子之前我都会清点……”胡师傅连忙应道,接着,他似想到了什么,忽然瞪大了眼睛,“难不成是作坊里有工人偷盗,私自将作坊里的胭脂拿出去卖了换钱?”
纪洇不置可否。
胡师傅管着整个作坊,若是脂粉出了问题,不论是外流,还是其他,胡师傅的责任或是嫌疑都是最大的。
显然胡师傅也想到了这点,脸色霎时一白,连忙起身,撩起衣袍对着纪洇跪了下来。
香儿惊得捂唇,纪洇神色却是淡淡,半敛着眸探究地看着胡师傅。
“掌柜的,我胡求山绝不会做那等不忠不义,鸡鸣狗盗之事,若有半点假话,便叫我不得好死!”
胡师傅这话说得极重,香儿也不由得有些动容,看向纪洇,她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会芳阁一向以薄利多销为主,所以提供给会芳阁的脂粉数量只能多不能少。若真要从作坊私自扣下脂粉,如此庞大的数量,只有胡师傅有这个能力,并且不叫人察觉。
若是胡师傅吃里扒外,说明会芳阁定是给了足以让他动心的好处。
所以不排除他这番言行是为了混淆视听,模糊纪洇的判断与疑心,所谓富贵险中求……
纪洇是不信什么毒誓天谴的,否则那些狼心狗肺的负心汉早就死了一大片了。
但她还是起身,将胡师傅扶了起来,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想起来苏歧曾说过,胡师傅是可信之人。
她信的不是胡师傅,而是苏歧。
“胡师傅言重了,只是依我看,并非是有人偷盗,毕竟外流的脂粉不在少数,作坊里缺了这么大一块货量,胡师傅定是能发觉的。”
闻言,胡师傅松了口气,坐下来后,又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
“掌柜的明鉴,不过,依掌柜的看,若非偷盗,咱们作坊的脂粉又是如何流到外头去的?”
说着,胡师傅嫌弃地看了一眼桌上的小罐,外观不过是普通木制,平平无奇,毫无精致可言。
将烟雨斋的胭脂灌在这般容器内,胡师傅心疼得都在滴血。
纪洇眼中划过一抹深思,问:“胡师傅制作胭脂的配方可还在?”
“或是……您配制时,可有旁人在侧?”
这话问得胡师傅身体猛地一僵,眼睛闪烁不定,然后他突然难以置信地朝外面看去,被背叛的怒意和心痛,使他脸上的皮肉不停地颤动着。
纪洇知晓胡师傅心中怕是已有了人选。
她没有多问。
拿一家酒楼来说,主厨是最忌被偷师学了手艺。便是被窥探一二,给了同样的食材,恐怕也不能完全复制。
这是因为人家对于火候与配料等自有一套把握和讲究,若不主动传授,旁人永远无法学到精髓。
做脂粉也是一样的道理。
胡师傅估计是将配制的法子教给了他所信任之人。
不知道怎么了,纪洇想到了方才进院时瞧见的那个年轻人。
好像是叫……张继。
“我也不过是猜测,暂时不能妄下定论,作坊里一切照旧,其他的还要胡师傅近日多多留意。”
胡师傅魂不守舍地点点头,见纪洇要走,他这才站起身,将人送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正好看见了迎面过来的张继。他手里端着茶盏,见到纪洇,忙不迭地加快了脚步。
方才纪洇说特意找胡师傅,他就觉得不对劲。不过,早在他将配方透露给钱掌柜时就料到了今天,却没想到会如此快……
但是张继也不怕,知道是他透露的怎么了?没有证据啊!而且照会芳阁的势头,烟雨斋倒下只是时间问题。
有钱掌柜这条退路,他怕什么?
想到这,张继将心揣进了肚子里,热络地上前道:“掌柜的好,我常听师傅提起您……您这是要走?”
纪洇淡淡点了点头,瞧了张继一眼,眼眸中溜过一丝暗光。
她回过头,对压抑着怒气的胡师傅的说道:“胡师傅,方才我交于您的东西千万要收好,烟雨斋这次可就靠它了。”
胡师傅面露一丝茫然,纪洇说完只对他颔了颔首,然后便带着香儿离开了。
张继想去追她,却被胡师傅拉住,只见他面色沉沉,却没了方才的怒气,声音含讽带刺:“咋地?你还想配纪掌柜?也不看看你什么德行!”
张继被戳穿心思,一时脸色通红,想还嘴却又想到方才纪洇说的话,又生生憋下了。
莫非又有了新的方子?
看来还是个命根子,幸亏他过来了。
他若得了再去找钱掌柜,手里岂不又多了一个谈条件的筹码?
想到纪洇走过他身边时,留下的一阵清香,当真叫他心神荡漾,难以忘怀……
这时胡师傅已经折回堂中。
也不知道老头子知道了没有,否则这里是不能留了,得了方子以后,还得尽快投奔钱掌柜去……
张继扯出一抹笑,连忙跟上去,等胡师傅落座,便将茶盏奉到他跟前:“师傅,怎么这么大火气?是侄子的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您消消气。”
胡师傅冷哼一声,顿了顿,还是将茶盏接过,不冷不热道了句:“你知道就好。”
张继脸上的肉抽了抽,好容易才忍下了那股憋闷,讨好地捏起了肩,然后似无意般说道:“师傅,掌柜的今日来是干嘛的?”
胡师傅喝茶的动作一顿,垂着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而已,师傅若是不说,侄子也不多问。”
胡师傅点了点头,果然不说话了。
张继一噎,这下更确定纪洇定是留了东西给他。
不过看胡师傅不像生气,或是有话问他的样子,便松了口气。
他眼珠子转了转,捏肩的动作更加仔细,“师傅,方才掌柜说的方子……”
话还未说完,胡师傅怒目圆睁,猛地摔了手上的茶盏,反手就将巴掌甩到了张继脸上。
一下子将他打翻在地,张继捂着脸惊恐地看着胡师傅,抖着声音道:“二,二舅……”
谁知道胡师傅听到这句喊,抬脚就踹上了张继的肚子,“我没你这个侄子!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门外的工人闻声全都聚了过来,张继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然后便听到身后传来胡师傅的吼声:“将他给我拦住!”
工人们自然是听胡师傅的,张继没跑多远,就被两个人擒住了。
胡师傅抄起捣药的石杵,来到张继跟前。
纪洇和香儿出了作坊,刚要上停在路边的马车时,便听到了竹林中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香儿听得身体一抖,忍不住拽了拽纪洇的衣袖。
纪洇面色淡淡。
看来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