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宽阔的河面上，一艘船缓缓航行着，距码头还有十几丈的距离。
小室中。
苏歧端着酸梅汤进来时，就看见纪洇卧在床榻上熟睡着。
她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松松拿着书卷，青丝如瀑般从她颈侧泻下。
似梦见了什么，卷曲的长睫轻轻颤着，神情带着几分恹色。
香儿见苏歧进来，刚一要说话，苏歧便摆了摆手，示意她莫要出声。
他将酸梅汤放下后，便走过去，俯身拉过她身后的被衾，轻轻盖在她身上。
耳边传来窸窣的声音，纪洇眉间微微蹙起，她忍不住蹭了蹭手臂，发出一声嘤咛，便悠悠转醒。
看到俯在她身上的苏歧，眼眸中闪过一丝迷蒙，如稚童般，轻轻眨了眨眼睛。
苏歧身体一顿，捏着被角，歉意地对她一笑，“可是吵醒你了？”
纪洇唇瓣动了动，这时，胸口涌起一股恶心，她连忙起身，捂着胸口趴在床边干呕了起来。
苏歧眼中划过一抹无奈，轻轻拍着她的背，朝香儿那看去，“将桌上的酸梅汤端来。”
香儿心疼地看了一眼纪洇，闻言，点了点头，忙不迭地端了酸梅汤过去。
苏歧将纪洇扶起来，靠在怀里，接过汤一点一点地喂她。
口中传来冰凉酸甜的滋味，缓解了心口的恶心，让纪洇舒服了不少，神色也没有方才那般难看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晕船。
怕像之前在梁州那样，再遇到萧宫台，她便与苏歧商量走了水路，并且绕道而行。
所以本该到达目的地只有一个月的路程，因为走了水路，硬生生拖了两个月。
“咱们……到了吗？”
苏歧一边喂她，一边答：“还有半个时辰便到了。”
听到这话，纪洇松了口气。
默了默，似想起了什么，她眼中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便垂下眼睫，静静喝着汤，没有再言语。
苏歧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低落，眸色微深，舀了一勺酸梅汤递向她唇边，轻声问：“可是想他们了？”
“若是不舍，等将你安顿好，我便去将他们接来……”
纪洇却摇了摇头。
“不，跟着我，我只会连累他们，我死了，纵然他们会伤心，可若是不知情，往后便是东窗事发，起码能保他们平安无虞。”
“所以他们离我越远越好。”
“何况我已将他们托付给了柳掌柜，生活安定无忧，更加不必跟着我过东躲西藏的苦日子。”
纪洇神色平淡地说着。
苏歧凝着她看了一会儿，沉吟后，语气不明地开口：“就不怕他们怪你？”
纪洇愣了一下，沉静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无奈，“阿歧，我并非是那圣人，做不到舍己为人，这已是我所能想出来，唯一能‘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这时，酸梅汤已经见底。
客船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接着，船身像碰到了什么，也明显地晃动了一下。
香儿跑过去趴在窗边往外看，突然兴奋地喊起来，“小姐，苏公子，咱们到了！”
闻言，苏歧和纪洇相视一笑。
他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既然你已做出决定，往后在此，我定会尽我所能护你。”
所以，你大可以再多依赖我一点。
……
天京，皇宫。
夜色浓重，一片精美宏大的宫殿下，红墙堆砌，一直往深处蔓延，长得非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月光铺洒在青色光洁的石砖上，多了几分森凉诡异之感。
长明殿内。
“父皇身体可好些了？”
萧宫台一身月白鹤纹长袍，腰间佩着一块碧玉，长发一丝不苟地冠起，立在皇帝床榻不远不近的距离，端的风光霁月，矜贵斯文。
闻言，皇帝睨了他一眼，语气淡淡：“已好些了。”
然后他便持起金箸，拨弄起旁边药炉中的灰烬，道：“襄王这些时日守在边关抗敌，又连夜奔波赶回天京，实是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
萧宫台垂下眼睫，躬身道：“父皇多保重身体，儿臣告退。”
皇帝颔了颔首。
当萧宫台穿过第二层帘幔时，身后传来了皇帝苍老寒沉的声音。
“西戎一战，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往后还得襄王多费心。”
萧宫台眼底掠过一抹寒光，他慢慢地转过身，只见皇帝仍然拨弄着药炉的香灰，头也不曾抬过一下。
他手拢进袖子里，姿态闲雅，神情淡漠地朝皇帝的方向略略点了点头，“儿臣遵旨。”
说完，萧宫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皇帝便扔了手上的金箸。
旁边的老太监李有德连忙将干净的丝帕递过去。
李有德犹豫了下，开口道：“陛下，襄王此番回来怕就是为了……”
皇帝擦着手，“朕的皇位，可以给任何人，也不会给他襄王。”
李有德眼皮一跳。
“陛下……”
他抬起头，快速地看了眼皇帝苍老布满沟壑的脸，又很快低下，无声叹了口气。
皇帝却捏着丝帕，长叹出声，整个人像卸了力气一般，倚靠在床榻上，阖上了双眼，脸上浮起一层灰败之色。
……
出了长明殿，萧宫台走在黑漆漆的青石砖路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前路，面容沉静淡漠，看不出一点情绪。
秦树紧随其后，也没有任何言语。
他能感觉到萧宫台自纪洇离世后，性情变得愈发难以捉摸，像一块捂不热的寒玉。
以往秦树还敢在萧宫台跟前说两句话，现在连靠近他一下都觉得浑身发毛。
更别说出了长明殿以后……
秦树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萧宫台的背影。
皇帝一向对王爷狠心，虽为父子，却没有一丝父子之情。
倒不如说是仇人。
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可这下皇帝一病……
当真要立储，立谁，怕是也不会立王爷。
毕竟十五岁时，王爷就被皇帝踢出了储君人选了。
秦树正想着，萧宫台忽然停下了脚步。
只见长长的宫路上，对面站着一道藏青色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