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英见他突然间声色俱厉,心里害怕,低声道:“我……我……我不知道。”
武三通抓住她手臂,将她身子摇了几摇,低沉著嗓子道:“何沅君呢?”
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流下。
武三通咬牙切齿的道:“哭啊,哭啊!你干麽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这样。我不准你嫁给他,你说不舍得离开我,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说感激我对你的恩情,离开我心里很是难过,呸!都是骗人的鬼话。你要是真的伤心,又为甚麽哭?”
他狠狠的凝视著程英,程英早给吓得脸无人色,但泪水总是没掉下来。
武三通用力摇幌她身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唇,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
武三通道:“哼,你不肯为我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著还有甚麽用?”猛然放脱程英,双腿一弯,矮著身子,往身旁一块墓碑上撞去,砰的一声,登时晕了过去,倒在地下。
杨康隐在树上,见武三通这样,不禁皱起了眉头。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
拉著程英的手转身便走,程英奔出几步,只见怪客头上泊泊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
陆无双道:“死了,那不变了鬼麽?”
程英吃了一惊,既怕他变鬼,又怕他忽然醒转,再抓住自己说些古里古怪的疯话,可是见他满脸鲜血,实在可怜,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我。”
一步步的缓缓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麽?”
武三通□□了一声,却不回答。程英胆子大了些,取手帕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著实猛恶,头上伤得好生厉害,转瞬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浸透。她用左手紧紧按住伤口,过了一会,鲜血不再流出。
武三通微微睁眼,见程英坐在身旁,叹道:“你又救我作甚?还不如让我死了乾净。”
程英见他醒转,很是高兴,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
武三通摇摇头,凄然道:“头上不痛,心里痛。”
杨康又听得暗暗摇头,武三通明明已经有了妻子孩子了,却还这样。
程英听得奇怪,心想:“怎麽头上破了这麽一大块,反而头上不痛心里痛?”当下也不多问,解下腰带,给他包扎好了伤处。
武三通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你是永不肯再见我的了,那麽咱们就这麽分手了麽?你一滴眼泪也不肯为我流麽?”
程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又见他一张丑脸虽然鲜血斑斑的甚是怕人,眼中却满是求恳之色,不禁心中酸楚,两道泪水夺眶而出。
武三通见到她的眼泪,脸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凄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轻轻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陆无双见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搂著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哈哈大笑。
武三通听到笑声,仰天叹道:“是啊,嘴里说永远不离开我,年纪一大,便将过去的说话都忘了,只记著这个新相识的小白脸。你笑得可真开心啊!”
低头仔细再瞧程英,说道:“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跟那小白脸畜生走。”说著紧紧抱住了程英。
陆无双见他神情激动,却也不敢再笑了。
武三通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们回家去罢,你从今以後,永远跟著爹爹在一起。”
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
武三通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义父啊,你不认得了吗?”
程英微微摇头,道:“我没有义父。”
武三通大叫一声,狠狠将她推开,喝道:“阿沅,你连义父也不认了?”
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武三通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说道:“嗯,二十多年之前,阿沅才似你这般大。现今阿沅早长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儿中,就只陆展元那小畜生一个。”
陆无双“啊”的一声,道:“陆展元?”
武三通双目瞪视著她,问道:“你认得陆展元,是不是?”
陆无双微微笑道:“我自然认得,他是我大伯。”
武三通突然满脸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陆无双两臂,问道:“他……他……这小畜生在那里?快带我去找他。”
陆无双甚是害怕,脸上却仍是带著微笑,颤声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
武三通道:“是,是!我在嘉兴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要找这小畜生算帐。小娃娃,你带我去,老伯伯不难为你。”语气渐转柔和,说著放开了手掌。
陆无双右手抚摸左臂,道:“我给你得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里忘记了。”
武三通双眉直竖,便欲发作,随即想到欺侮这样一个小女孩甚是不该,丑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伸手入怀,道:“是公公不好,给你陪不是啦。公公给糖糖你吃。”可是一只手在怀里伸不出来,显是摸不到甚麽糖果。
陆无双拍手笑道:“你没糖,说话骗人,也不害羞。好罢,我跟你说,我大伯就住在那边。”手指远处两株高耸的大槐树,道:“就在那边。”
武三通长臂伸出,又将两人挟在腋下,飞步向双槐树奔去。
他急冲直行,遇到小溪阻路,踪跃即过。片刻之间,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这槐树离杨康躲身的树木却是不远。
武三通放下两人,却见槐树下赫然并列著两座坟墓。
杨康探身一望,一座墓碑上写著“陆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则是“陆门何夫人之墓”七字。墓畔青草齐膝,显是安葬已久。
他一呆,心想:“真是斯人已逝,人事全非,这里也不是我熟知的原来的世界。”
武三通呆呆望著墓碑,自言自语:“陆展元这小畜生死了?几时死的?”
陆无双笑嘻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武三通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取他狗命。”
说著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
此时天色向晚,绿杨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
陆无双拉拉表姊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回去罢。”
武三通道:“小白脸死了,阿沅还在这里干麽?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娃,你带我去找你……找你那个死大伯的老婆去。”
陆无双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见吗?我大妈也死了。”
武三通纵身跃起,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
陆无双脸色苍白,颤声道:“爹爹说的,我大伯死了之後,大妈跟著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吓我,我怕!”
武三通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还没见过我面,决不能死。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之後我定要来见你。你……你怎麽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势若疯虎,突然横腿扫出,喀的一声,将右首那株大槐树只踢得不住摇幌,枝叶簌簌作响。
程英和陆无双手拉著手,退得远远的,那敢近前?
只见他忽地抱住那株槐树用力摇幌,似要拔将起来。但那槐树干粗枝密,却那里拔得它起?
他高声大叫:“你亲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你说定要和我再见一面。怎麽答应的事不算数?”喊到後来,声音渐渐嘶哑,极是可悲,杨康也不由得为他一叹。
武三通蹲下身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肉虬结,弓身拔背,猛喊一声:“起!”
那槐树始终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声巨响,竟尔从中断为两截。
武三通抱著半截槐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举起来奋力掷出,半截槐树远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一柄伞。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错,陆门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
眼睛一花,两块石碑幻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神情潇的少年。两人并肩而立。
武三通睁眼骂道:“你诱拐我的乖女儿,我一指点死你。”
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进,猛往那少年胸口点去,突觉食指剧痛,几欲折断,原来这一指点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却隐没不见了。
武三通大怒,骂道:“你逃到那里去?”左掌随著击出,一掌双发,拍拍两响,都击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来愈是凌厉,打得十余掌,手掌上已是鲜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劝道:“老伯伯,别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
武三通哈哈大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陆展元这小畜生。”
他正自纵身大笑,笑声忽尔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见你的面不可,非见你的面不可。”
双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那座“陆门何夫人”坟墓的坟土之中,待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
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随起随落,将坟土一大块一大块的铲起。
程陆二人吓得脸无人色,不约而同的转身便逃。
武三通全神贯注的挖坟,浑没留意。
二人急奔一阵,直到转了好几个弯,不见武三通追来,这才稍稍放心。
杨康不欲看武三通的发疯的模样,见天色已黑,便施展轻功回到烟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