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放下手中魏老三送过来关于今早东市凌迟方孝孺的记录,揉了揉眉心,有些犯恶心:“干嘛记这么详细?”
旁观了整个凌迟过程的魏老三显然也有些生理不适,见惯了战场厮杀,看见人死,魏老三是不会有什么感情波动的,但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千刀万剐,还是实实在在地冲击了他的心理防线。一旁的王五显然也想起了那一幕,脸色铁青。在东市凌迟方孝孺的过程,一直持续到了下午,上朝的百官还不知道坐在上方的永乐大帝已经开始清算,有些官员甚至觉得朱棣未免有些太过软弱,明明靖难时候口号喊得那般响,如今却好像把一切都忘了?事实证明他们都不了解朱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直到散朝,百官走出宫城,得知方孝孺被凌迟,许多建文旧臣赶过去想见方孝孺最后一面,却被那场面吓得呕吐不止,被他们视作软弱的新帝,才盖上了那一层血色的光环。好些建文旧臣都被吓傻了,能坚持到方孝孺被凌迟完毕的官员一个都没有,而当支零破碎的方孝孺被撤下处刑台,随后成片成片被拉上来砍头的方孝孺十族,更是让整个金陵都震动了起来。仅仅登基第二天,就开始成片成片的清算杀人,这算软弱?这算宽仁?朱棣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另一面展现给了所有人看,然后让所有看过的人都寒毛直竖不寒而栗。顾怀缓缓拿起了第二份记录,只是今天一天,被送上处刑台砍头的人就有两百多个,锦衣卫刽子手的刀都钝了,而现在还关在锦衣卫昭狱以及刑部天牢里的犯人,还有三百多个。也就是说,明天还得砍上一天。这还仅仅是方孝孺的九族,搜捕他学生的命令已经被锦衣卫传了下去,只是方孝孺一人,牵连的人就绝对过千,而后面还有黄子澄、齐泰以及一干奸佞榜上有名的人...饶是顾怀跟着朱棣打了四年天下,这一刻也不免有些心寒,正是因为他了解朱棣,所以他清楚朱棣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为了展示他的两张面孔。一张,是仁慈,对着跟随着他的北平系将领,对着投降过来的建文旧臣,对着天下百姓;而另一张,是残忍,这种残暴只对准那些反对他的人,这种针对方孝孺等人的屠杀,只是为了告诉所有人:在大明不能有任何反对他的声音,一道也不能有。而锦衣卫,只是他用来达成这个目的的工具。顾怀终于明白朱棣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执掌锦衣卫和秘谍司了,避免他权倾朝野的原因肯定是有的,但最大的原因,还是这种血腥的屠杀,不可能让一个国公出面去做。可以想象明日一定会有许多奏折飞到御书房,弹劾纪纲,弹劾锦衣卫的这种残忍手段,但朱棣肯定不会去理,他只会让纪纲继续杀下去。顾怀沉默了许久。见顾怀陷入沉思,魏老三和王五识趣地退了出去,站在门口,魏老三打量着李景隆暂借给顾怀的这栋宅子,想起那些被顾怀退回去的莺莺燕燕,有些可惜:“这宅子可真气派,就是可惜了那些小娘子,你说大人...国公爷退回去作甚?到时候去雇又得花钱。”
魏老三对女人的执着王五不咋懂,他只是看着偌大的花园,有些艳羡:“也不知道我啥时候才能住上这么大的宅子...”“咱们是国公爷的亲信,亲信你懂不?大宅子迟早有你的,”魏老三眉眼间有些忧愁,“俺就是想讨个婆姨...俺当初在北平,差点就谈成了,愣是给国公爷搅黄了,之前那些阉人送仪仗过来的时候,俺看得清楚,有个小娘子真真的漂亮,可惜话都没搭上...”王五挠了挠头:“我娘之前在北平给我说了门亲哩,本来草原回去就能结了的,后来又一直在打仗...你倒是提醒了我,要不我把我娘和那未过门的婆姨接过来?”
“你这种怂挫货色也有婆姨?你他妈...”站过来听了半天的顾怀若有所思:“接过来么?倒也可以,这宅子太大,空了好些屋子,以后估计要长呆金陵了,你们把家人接过来,也好照顾。”
正聊着悄悄话的两人一个激灵,但听到顾怀居然让他们的家人住进来,两个人都有些不可思议:“国公爷,我们只是亲卫...”“什么只是亲卫?出生入死打了几年仗,你魏老三王五帮我挡了多少刀?就别矫情了,”顾怀摆摆手,“说起来这几年你两一直没个官职,现在尘埃落定,做个亲卫有些浪费了,要不要再去军中历练一番?陛下下了旨,现在的燕军全部要改组成京营,你们要是动了心,我去军中给你们说项一番。”
魏老三王五一愣,然后齐齐摇头,两人都是兵中好汉,打起仗来没话说,但也只限于杀敌冲锋,论到指挥,两人都没那本事,眼下天下太平了,堂堂国公的亲卫不当,跑去当个大头兵?他们又不傻。顾怀笑了笑,也没再劝下去,毕竟现在军中有个陈平就够了,再多往军中伸手,那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今日的朝会,比起昨天的登基大典说的东西就多了很多,刚刚上任的新帝,总是要大展拳脚的,百官也有这个心理准备,一整个朝会下来,新朝的框架基本上就定了,然而对于已经封了公爵的几个人,安排却有些不一样。张玉已经死了,张玉的儿子承袭国公,如今不在金陵;朱能丘福任职五军都督府,继续管着天下武将,这很正常,毕竟他们是武将出身;但对于顾怀,朱棣却没什么安排,看起来还真有点像是个不在朝中任职的闲散国公了。军务有朱能丘福处理,看起来更像是个文官的顾怀现在也插手不进政务,锦衣卫秘谍司更是已经交了出去,手上...无权呐。想到这里,顾怀眼底的阴霾更深了,他很想安慰自己朱棣可能只是没想好该怎么安置,但更有可能的,是朱棣对他那份对有能力颠覆王朝,而且唯恐天下不乱的乱臣的猜忌和戒心。飞鸟尽,良弓藏么...脱下国公公服,换回青衫的顾怀负手走在回廊间,长长地吐了口气。本来还打算劝诫一番朱棣,这种用屠杀来震慑百官的行为未免太过残忍,毕竟有罪的是方孝孺几人,他们的家人和学生是无辜的,但现在看来,是怎么都不敢开口了。而且刚才王五的话也让他想起了一些还没处理的事,比如应该接过来的小环,该回家了的徐妙锦,开过来的香水铺子和勾栏,还有那些有点想念的人。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看来是时候享享福了。顾怀回头看了一眼魏老三:“刚才,曹国公送来了请帖?”
……李景隆送的这处宅子,就坐落在繁华的南城,和宫城相距不远,出了权贵府邸云集的巷子,不消走上多远,便是秦淮河畔,顾怀让王五去曹国公府通报一声准备赴宴,便带着魏老三走出大门。看来府上只有三个大男人还是太不方便了...这么大的府邸,怎么也该雇些下人,不过李景隆这厮到底在想什么?送些如花似玉的丫环过来,是想让他这个几年没开过荤的单身正常男人犯错误?打定主意一会儿去一趟牙行,雇几个下人回来洒扫府邸,顾怀前脚刚刚走出大门,后脚就看见一个穿着官袍的人影在阶下探头探脑。见到有人出来,那身影动了动,只是稍微打量了下顾怀的脸,唇上留了两撇微髯的文官就惊讶出声:“靖国公?”
顾怀停住脚步,有些想不起来这文官是谁,他今日虽说去上朝了,可文武百官那般多,能记下的又有几个?“这位大人是...”“哎呀,还真是靖国公!下官翰林编修解缙,见过靖国公!”
解缙长长一揖,又直起身子,笑道:“国公未在衙门当值,散朝之后,下官好生寻觅了一番,最后才听说国公住处,寻了过来,只是叩门许久,也不见有门房过来...”顾怀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这宅子哪儿来的门房?也难怪解缙在门外探头探脑了。不过这解缙起草诏书前不过是九品小官,这才几天就升成了正六品的翰林编修?看来那封诏书甚得朱棣喜欢啊。“原来是解大人,登基御极诏,堪称花团锦簇,解大人还真是文采过人...”一听顾怀提起这事,解缙脸都快兴奋红了,连连作揖:“国公唤下官表字大绅便好,下官此来,正是为感谢国公举荐之恩,下官从礼部孟大人那儿听说了,正是国公力荐,才让下官得以执笔,此等大恩,下官没齿难忘!”
原来解缙已经知道顾怀就是在朱棣面前为他说话,替他争取这执笔登基诏书的大贵人,之前他就想拜见顾怀感谢一番了,只是当时顾怀连个住所都没有,四处打游击,才准备等到散朝,可今日散朝一听说方孝孺在被凌迟,所有人都疯了般地往外挤,他更没找到机会,解缙这才左右打听到了顾怀的住所,跑来感恩戴德一番。顾怀一听,当即眼前一亮,热情地唤着解缙的表字开口:“大绅才名在外,方才得以呈到御前,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过多言谢了。”
他拍了拍解缙的肩膀,看着解缙一脸不可置信的幸福茫然表情,邀请道:“正好,曹国公请我吃酒,大绅可愿与我同去?”
六品小官,居然能与两位国公同席饮酒,还是靖国公主动相邀?从未有过这种待遇的解缙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下官愿意!同去,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