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一时间落针可闻。
江时羿站在原地,良久,他开口,声音很轻:“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已经听清楚了,”顾烟表情很平静,语气也淡:“我在国外治疗的时候,其实已经恢复了,所以,我的右耳听力现在很正常。”
说出这话,她忽然发觉,她是释然的。
撒谎的感觉毕竟不好受。
江时羿仍旧没动,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和茫然,又过一阵,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有些干涩:“为什么?”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顾烟却很清楚他在问什么。
她不能告诉他,她骗他是因为她喜欢他,陈秀梅不在江家工作了,他们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很快就会彻底断了所有关联,但只要她的右耳没有好,他出于内疚一定还会和她保持联系,甚至还会关心她。
她曾经卑劣地渴求着这些来自于他的关注。
她安静片刻,说:“如果你非要问……这些年,因为我右耳的关系,江家才一直照顾我们家,奶奶也是因为这个关系对我一直很好。”
“就为了这个……”江时羿好像是缓慢地回神了,语速极其慢,“你骗我这么多年?”
顾烟低下头,他的目光像刀子。
“你看我像傻子是吗?”他点了点头,“确实像,就连裴斯年都知道……”
他没说完就自嘲地笑了。
就连裴斯年都知道。
那个男人才和她认识几年?他没有想到,他们相识这么多年,他曾一直拿她当做自己的朋友,但是在她眼中,他只是个冤大头。
就为了从江家得到这点照拂,她哄着他,像哄一个傻子。
顾烟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事已至此,好像说什么都是枉然,她在他面前做了骗子是事实,这没什么好辩驳的。
江时羿往后退了一步,看向她的眼神,宛如打量着一个陌生人,“看我为你的右耳着急,给你找各种医生……顾烟,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顾烟被他的眼神刺痛,垂着眼,咬咬唇才又开口:“我知道你很生气,骗了你确实是我不对。”
她的坦率此时对他来说过分残忍,他听得好笑,“你觉得这样说,我就会原谅你?”
“我没有要请求你原谅,”她深吸口气,抬眼同他对视,“你有权恨我,讨厌我,我想你应该不愿意再见到我,所以,我已经让律师拟定离婚协议,就在家里放着,签完字我们可以立刻办手续。”
江时羿又后退了一步,背已经抵上墙壁。
他脑海仿佛空白,却又好像有万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这个女人怎么能这么无耻?
她骗了他,现在就想走。
她好像没有一点点留恋。
也对……
理应是没有的,她一直中意的人,就不是他,而是裴斯年。
所以她的右耳好了,她告诉裴斯年,他想起他还曾经和陈秀梅问过她耳朵的事,就连陈秀梅都不知道她的右耳早就恢复,这居然成了她和裴斯年之间的一个秘密。
秘密。
是有多亲密的羁绊,才能共享一个秘密。
而这个秘密的存在,只为欺骗他,欺骗江家,让他们对她怀着一份内疚和责任,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尽可能照顾顾家。
他有些头重脚轻,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切都不真实。
他曾经,那么希望她的右耳可以恢复正常,可现在,他却痛恨,她的右耳为什么要恢复正常?
他看着她,缓慢地道:“我多希望你是真的聋了。”
顾烟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这句怨毒的话重重地撕扯了下。
她的表情有些僵硬,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她从他眼底看到了鲜明的,不加掩饰的恨意。
“现在坦白又是为什么,”他猜测道,“为了激怒我,好顺利离婚是么?”
她找律师拟好了离婚协议,显而易见,她已经是铁了心要离婚,甚至可以说,她眼中已经没有他这个丈夫,所以,她肆无忌惮地和裴斯年流连在酒吧一夜。
或许在他来之前,她和裴斯年正在说,等她离婚,他们可以在一起,他们已经勾画起属于他们未来的蓝图……
这些想象让他觉得荒诞,但又不无可能,或许在裴斯年眼中,他也不过是个傻子。
他一向是个骄傲的人,曾经嚣张跋扈任性妄为,万万想不到,他不过是个穿着新衣的皇帝,明明是个小丑却不自知。
曾经,他甚至想要和她好好过一生。
顾烟的手指又无意识地抓皱了被单,她声音低了些:“就算我不说这件事,你一样得接受离婚,我想何助理应该已经告诉过你,昨天你爸叫我去了公司。”
提到这件事,她到现在还是会觉得难堪,“我哥工作上犯了错,他叫我哥滚出江氏,同时也……叫我滚出江家,我想,他回头也会找你谈。”
江时羿靠着墙没有说话。
顾烟的话他听见了,但是他还沉浸在被欺骗的愤怒之中,江城源这点儿动作,竟激不起他半点感觉。
他长久地沉默着,就连双腿都因为久站而感到麻木。
顾烟说:“按照你爸的要求,我会净身出户。”
他不语。
她又说:“如果你觉得你吃亏,我可以打一百万的欠条,钱我会慢慢还给你。”
他只想笑。
一百万,还不够他买一辆车,这点钱他会在乎么?这点钱,甚至没法在这个时候买他一秒的好心情。
可是,他听见她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他对一个骗子动了心,可现在,这个骗子说,她能给他的,只有一百万。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愤怒,这是一种无法宣泄的感觉,换在以前,他可能会砸了这个病房。
可现在,他看到她苍白的脸,她还在输液的手,他听着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居然失去了语言能力。
不知何时,顾烟的输液管回血,他瞥见,往前几步去按床头呼叫铃时,居然微微踉跄了一下。
顾烟才瞥见变红的输液管,她侧过脸,看到他按完呼叫铃,抬起手关了输液管的阀。
他没有看她的双眼,说话的时候,语气硬到显得有些机械:“我不接受离婚。”
说完,他甚至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直接转身往出走。
他有种缺氧一般的眩晕感,他无法再在这个空间里呆下去。
护士正拿着药进门时,抬眼看到高大英俊的男人,心跳鼓噪的同时又微怔。
因为这个男人,菲薄的唇紧抿着,眼圈微红,看起来……
好像很失落,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