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的,先生,我经常会看到参观者在见到她时感到悲伤、为她流泪,她死去的时候或许才只有十五岁,但看起来那么祥和,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阿根廷的高地考古博物馆里,年轻的吉卜赛女郎驻足在一台展柜前无声地流泪——展柜里是一具冰冻的年轻印加女孩木乃伊,保持着盘腿坐的姿势,身穿精美的服饰,发束被细致地编成一缕缕细辫,面颊上甚至保留着些发辫的压痕,看起来栩栩如生,仿佛随时就会醒来。
法蒂玛就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像是同她一起被冻进了时间里。陪同她前来的白发青年因而没有与她搭话,而是不近不远地站在几米之外,表情似笑非笑,但分寸保持良好,没有显现出丝毫的失礼或者不尊重。博物馆的讲解员便是在此时向他走了过来,小声同他攀谈起来:“……先生,那位女士是您的朋友么?”
“嗯?嗯,我们是大学同学,我答应她要带她来这儿毕业旅行。”白兰随口胡诌道。他歪了歪头,饶有兴趣地观察了片刻法蒂玛的表情,随后慢慢地展露出了笑意。
讲解员小声问道:“这具木乃伊,她生前被选为献给神的祭品,我们都称呼她为‘少女’。您和您的朋友需要我介绍一下关于她的故事吗?”
“不用了,谢谢。我想应该不会有任何人会比我的这位朋友更清楚‘少女’们的故事了。”
他说完,将略带困惑的讲解员小姐留在了原地,上前站到了法蒂玛身旁,依旧没有对她说什么,仅仅是笑容可掬地注视着她的侧脸。后者并未受到任何影响,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具年轻女孩的木乃伊身上,眼里泛着血丝,瞳孔中除了悲伤,更是不加掩饰地渗透出一抹愤恨,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眶,无论是对于多么富有同情心的人而言,这似乎都夸张过头了。
然而再有趣丰富的表情看久了也不再具有吸引力,最终在白兰颇感无聊地移开视线时,法蒂玛终于压抑地开口了:“她离我们好近。我好像伸手就能触碰到她、我的曾经……”
“她们也有可能会变成你吗?”
“如果可以,就不会有那么多‘她们’了。”
“我很遗憾。”
“我也会像她一样被人找到吗?”
“我找到你了。”
回答得过于不假思索,并且用的是多少有些轻佻的语气,但在白兰说出这个回答的一刻,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止不住的情绪决堤而下,法蒂玛终究掩面哽咽着泣不成声。
“她看上去好体面,至今人们看到她都会说她很安详美丽,而我……仪式上的任何悲伤与恐惧都会被定罪,但我那次在仪式开始前还是不停挣扎哀嚎,磕断了两片指甲,然后在最后的时刻,我恐惧到呕吐在了自己身上……”
……
眼泪从多利亚纳的脸上无声地滑过,她却只是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的公路。车依旧平稳地行驶着,迪诺莫名感到一丝窘迫,犹豫了半秒自己是否应该装作还没有醒,但对方在此时开口了:“迪诺,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了具体的人而行动一定比为了抽象的概念去行动更高尚吗?”
听闻这个问题,首领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了片刻,才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对我来说,是的。”
“但是人是会逝去的,概念才是长存的东西。”
“如果那涉及到牺牲呢?牺牲自我,牺牲他人……”
像是想到了什么倒胃口的东西,多利亚纳皱了皱眉:“牺牲难道是什么好词么?在很多语言里牺牲的原意可都是祭品。”
迪诺并未反驳她,而是想了想,以一种仿佛喃喃自语般的口吻低声问道:“如果你认为抽象的概念比具体的人更重要,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对待巴兹尔呢?我想对他而言你就是那样的一个概念——所有美好事物的总和。”
“或许是因为我欣赏为了抽象的概念而活着,但更想被看作具体的人。容我提醒你,‘家族’和‘部下’也不过是些抽象的概念。”
迪诺沉默了许久,似乎就连呼吸声也沉寂了下去,像余晖殆尽的落日或是逐渐熄灭的烛火。就在多利亚纳不再期待答案的十余秒后,他才近乎消沉地说:“我想你是对的。”
即将干涸的泪水再次从多利亚纳的眼眶里流淌出来。
“……我可以为了你做很多事,包括留下来,”她顿了顿,混沌中几次重新张开口,即将掺杂着情绪脱口而出的话终究被留在了喉咙里,最后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带着些哽咽地说,“我永远不会站到你的对立面。”
我希望我敢为你而死——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没能说出口的话,用余光瞥了一眼迪诺放着画像匣子的口袋,沮丧地认清自己或许依旧没有那样的情谊,更别提勇气。
“我希望所有人都不必为他人而活着,更不用为他人去死——我真希望我能全然问心无愧地说出这种话。”
首领话音刚落,多利亚纳便猛然将车停在了紧急停车带里。随后她拉下手刹,低落地趴在方向盘上,将脸埋进臂弯里,声音沉闷地从手臂之间传出来:“那为了一些抽象缥缈的概念呢?学识、道义、思想……为这些而活,为它们而死。”
“那听上去会更幸福些。”
“塔蒂安娜比之前更幸福了吗?”
迪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看了一会儿前方空无一物的公路路面,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一般:“前面大概五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服务站,我们去那儿买杯咖啡吧。”
……
白发的青年轻快地绕开了房车里老旧的家具和摆件,从副驾座走向了后面的车厢。吉卜赛女郎正盘腿坐在狭窄的床铺上,头微微低垂着,头发垂下遮住了她的脸,全身皮肤上隐隐透出反写文字纹样的微弱红光,像一盏行将熄灭的灯烛。白兰站在一旁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在餐桌板边坐下,笑容可掬地用手拄着脸:“你让我想起了我们两年前在阿根廷看到的木乃伊。”
岚火炎的红色光芒慢慢地熄灭了,法蒂玛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眼神颇显疲惫。她死死地盯着白兰的眼睛看半了分钟,像睡眠不足的人带着起床气,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伊诺千提的助手已经回到了基地,从地势上看,他至少已经抵达了内部建筑的中心。我在源源不断地消耗着火炎,你一定得在这时候和我闲聊吗?”
“你聊天也会消耗火炎么?”白发青年歪了歪头,法蒂玛并没有指出这个可爱的动作并不适合他。见对方没有给予什么反应,白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大小姐已经被直升机送到我们的医疗设施那边了,莉奥诺会陪着她。目前她正在手术中,无论治疗结果是好是坏莉奥诺都会告知我们的。你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不如说在这段时间里我不关心其他的任何事,你不要随便打断我。”
“好无情。大小姐毕竟是为了我们才落得如此境地。”
“她是为了她自己,我也是,你更是,”说这话时法蒂玛身体前倾凑近白兰,充满了威胁感地直视着对方紫色的漂亮眼睛,身上繁复的波西米亚风吊坠随着晃动叮当作响,而对方却像一面干净纯白的镜子,仿佛看着他时也能看到自己的倒影,这让女巫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名的火,无处发作,“‘为了自己’才是我们走到现在的最大驱动力,所以别在那给我们的所作所为附加冠冕堂皇的价值了。”
“是么?”对方如梦初醒般地眨了眨眼,语调甜度夸张,“但我也是真的希望这次的你能成为一个改变世界、甚至创造新世界的人呢。你会是历史的见证者、博学多识的女巫、我们的女战神。”
“我倒更希望你是个自我中心、兴趣使然的混蛋。我只需要支持,但不需要理解。”
对此白兰快乐地笑了起来,并没有丝毫受到冒犯的模样。“我们终会在新世界里再度相见,”他语焉不详地说,眼睛笑成了月牙形状,很长的浅色睫毛一颤一颤,“那么,说说现在。菌丝通过通风口蔓延到地面需要多久?”
“五天之内,我尽量。”
“给你三天,应该足够了吧。”
……
在服务站的超市一人买了一听罐装咖啡后,他们互换了位置。多利亚纳很快发现他们并没有回家,而是开向了小镇边缘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迪诺在公路边将车停下,此处可以俯瞰整座小镇——此时建筑物里的灯光已大多熄灭,只有路灯互相之间相隔着一定距离,将纵横的道路连成一张发光的网。
“塔蒂安娜是公众人物,顶多明天一早,我们就会从所有媒体那知道她的情况了。”迪诺拉开了易拉罐环,抿了一口后开口说道,语气听上去接近无情,但他很快被咖啡呛住,剧烈的咳嗽使他眼角满是泪花。
多利亚纳伸出食指,轻轻沾了沾他的眼角。
“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会怎么做?”
咳嗽终于被止住,迪诺清了清嗓子,有些狼狈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我或许会在之后雇杀手去攻击她,也有可能会什么也不做。”
“毕竟在当年巴利安和沢田先生他们对立时你也任由斯库瓦罗险些战死,对么?”
“你知道那些事了?”
“我翻了不少这五十年来的档案。”
“事情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对吧?无论是整个世界,还是我们这些斜体字的家族。”
“如果你是指人文、政治、社会,很遗憾,没有。”
“我有做错什么吗?”
多利亚纳试图拉开易拉罐环,可指甲修剪得过于平整,她试了几次还是失败了。迪诺向她摊开了手,于是她把没开的易拉罐放进了他手中,又接过了对方的咖啡,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后,才似乎记起迪诺的问题:“做错的事吗?总是会有的。至少你也不是什么坏人……没有我坏。”
“塔蒂安娜、法蒂玛、莉奥诺,她们也都不是坏人,至少之前不是。”扯开了易拉罐环,迪诺没有再喝,只是叹了口气,用的是并不期待得到回应的语气。
“这就是问题所在,迪诺。这个世界不是公平的,很多时候有些人不用做错什么事就能够伤害到另一些人。”
“我们都是那样的人。”
“对,”多利亚纳点了点头,早已止住的眼泪莫名又再次涌了出来,她将易拉罐举到唇边,迟疑了一会儿又放了下来,唐突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迪诺,我永远不会站到你的对立面。”
“你不用对我做出那样的保证,格雷先生。我们目之所及,见到最多的就是与我们相似的人,我们为了身边具体的人而努力而战斗——我依旧不认为那是错的——但那也可能让我们无法看到更远的东西,缥缈的、抽象的、合理的或是不合理的……我希望你永远能为了你所在意的东西而行动、生活,即便那些东西只是抽象的概念,即便那里面不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