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广播里播报着年轻女银行家行车时意外与运送建材的卡车追尾,被撞落的钢筋刺穿了腰吅腹的新闻,具体细节暂未被透露,所幸当事人眼下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多利亚纳伸手想把音量调大,但迪诺抢先一步关掉了广播。他们等了一会儿对方先做出评价,然而沉默一直维持到了下一个红灯的路口。
“失败了。”停车后多利亚纳不带情绪地说,分辨不出是庆幸还是可惜。她的首领点了点头,于是她接着说:“他们对外没有提到我们。”
“加利亚诺的生意理论上是完全洗白的,被外界知道和我们有联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米兰那次是隆巴迪议员在场,但这次他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首领捏了捏眉心,像是在隐藏自己有些闪烁的眼神,“我们得关注一下他们下一步对外公开的消息。和白兰·杰索联手是塔蒂安娜一个人的主张,不受董事会的支持。现在她活着,只要白兰还需要她的资金,他们就一定会竭尽全力救治她,让她尽快重新归位;但如果董事会很快将大小姐替换成了别人,就说明白兰已经完成了最花钱的前期部署,那情况可再糟不过了……”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逐渐心不在焉了起来,红灯转绿,多利亚纳发动了车,在开过路口后,用类似于棒读的口吻说道:“但是她还活着,或许可以从我们的斗争中脱身,那真是太好了。”
迪诺微微一怔,明显感受出了她的话中有话,可还是不由自主地低声附和道:“那真是太好了……”
“那她就被迫离开权力中心了,权力才是她最想要的东西,”然而多利亚纳突然话锋一转,“这对她来说真的好吗?”
“……很不好。”
“要是狱寺先生当时能命中就好了。”
听到多利亚纳的这句话,迪诺皱了皱眉,除了意外于她如此直白地表现出的自私自利,同时悲哀地感到了一丝轻松——有那么一瞬间他或许也隐隐这么想过。
最终他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昨天的眼泪是为她流的吗?”
像被触发了什么,多利亚纳的眼角迅速地泛起了红。她想了想,用喃喃自语似的口吻答非所问道:“我开始时以为这只是一个势力制约的问题,不是你们也会是别人。你们觉得你们是大家族,你们觉得你们是重要的,其实你们谁也不重要,因为你们不会消失——像角落里不断长出来的霉菌,所以谁赢谁输不重要,我站在谁那边更不重要。我很喜欢你,所以选择了你这一边,但我现在发现事情或许并不只是这样……”说到这里她停了停,用叹息般的口吻轻声说到:“如果没有你,我或许会真心实意地希望大小姐她们能够得到她们想要的。”
金发首领张了张口,但并没有马上说什么,只是低头理了理西装——依旧是昨晚穿去晚宴上的那件——历经一晚的奔波衣服已经有些起皱。他自认听懂了多利亚纳的话:他们就像这个世界上无法扫除的背光面,因为必定存在,所以总是维持着相对的平衡,无论内部多么腥风血雨,对于外界而言一切不过一如往常,输赢对错都不重要,甚至也没有明确的对错。可眼下事态早已超出了预计,迪诺叹了口气反问道:“她们想要的是什么呢?”
“……感同身受,”多利亚纳不假思索地回答,但很快又摇了摇头,“我瞎猜,别当真。”
在车开进停车场时,一辆黑紫相间的摩托别到了他们的车前,多利亚纳下意识地扳了把方向盘,险些撞上一旁的路灯。但摩托车手毫无愧疚之意,自顾自地停好车后摘下了头盔,友好地对加百罗涅的两位竖了枚中指。
“史卡鲁,好久不见。”从车里钻出来,迪诺揉了揉别车时被不小心撞到的脑袋,好脾气地打了个招呼。
对方刚要说一句我们又不熟,锁好车的多利亚纳也同样对他扬了扬手,一扫脸上的阴霾,展露出一个春暖花开的笑:“初次见面,幸会,以及,我喜欢你的妆。”
“就算你这么恭维我,你也别指望本大爷会给你什么面子。”
他刚说完就被经过他身后的黑礼帽男人重击了一下头部,摩托车手刚想发作,却在看清对方面容后噤了声。里包恩不留情面地说:“少摆架子,你的不死之身在她面前显得尤其廉价。”
“永远和一幅破画绑定的机制就很金贵吗,”史卡鲁下意识地回嘴,但在对方回头瞥向他时迅速地举起了双手,“我只是自言自语,前辈你别上心。”
他们一齐走向会议室,一路上难得保持着相对的和平。多利亚纳稍稍放慢脚步走在最后,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后,冷不防地调侃道:“这是彩虹之子的各位第一次为了彭格列之外人的召唤而聚集么?真荣幸。”
“我不会把这当作一种召唤。你们获取到了关乎我们安危的信息,我们亲自前来听取,也顺便商议对策,这只不过是礼节。”里包恩侧过头回话。此时他们已经走进了房间,除大空和威尔帝之外的其余几人也已经在场,玛蒙正在调试着一台笔记本,随身的手机发出了类似银行卡软件到账的提示音,随后科学家也通过电脑投影传送来了实时影像。待他们入座,里包恩又接着调侃了一句:“大白天就穿礼服来见我们未免有点太正式。”
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礼服,迪诺与多利亚纳对视了一眼,随后他无奈地耸肩笑了笑:“我们没有时间换掉。从昨天的晚宴到现在,我和格雷先生奔波一夜,只在服务站吃了点东西,打了一小时的盹,”说着他停了停,又半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也是为了各位。”
“真贴心——如果真的是为了我们的话。”幻术师的斗篷下传来带着些讽刺的声音。
可乐尼洛义正辞严:“现在显然不是计较说话态度的时候,玛蒙。”
“匣子的制造技术虽然有高低之分,但黑市上早已有高品质匣子的交易,伊诺千提的技术即便泄露也不是那么性命攸关的问题,”言至于此,英国人漫不经心样地看了看威尔帝的全息投影,没有停顿地接着说道,“但能够损害彩虹之子身体机能的射线不同,那是不能落到敌方手里的东西,也是我们决定紧急联络各位的最大原因。”
有过亲身体验的杀手先生皱了皱眉:“信息泄露的可能性有多大?”
“理论上来说,可能性很小,只是我们还没有想通一些事,”迪诺回答他,并同样看向了投影,“威尔帝,你了解伊诺千提的警惕性。以你的经验,是否有什么信号发射仪器能在通过他设置的安检设备时不触发警报?”
“倘若是仪器,没有。”
“‘倘若是仪器’,”多利亚纳重复了一遍他的用词,“您是指通过幻术操控进出基地的人员吗?近期唯一进出人员只有伊诺千提的学徒,我能够确定,他没有受任何幻术的影响。”
“你就很可信吗?”
“如果您有足够的时间来浪费,我当然也可以向您证明我的可信度。”
英国人语气恳切,让人很难不觉得她只是单纯希望得到信任。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冲她友好地笑了笑后接过了话:“容我猜测,威尔帝,你是否意指活体生物可能会造成疏漏?”
电子设备里传来的声音颇显自信:“监控设备不会放过来自动物的生物反应,更何况没有植入人造仪器的动植物也不可能向外发送讯息。”
“巴吉尔的雨海豚就能与其他动物匣互通讯息。”迪诺开口提醒。
“可基地是在山体内部,墙体能够屏蔽讯号。”
史卡鲁找到机会插话道:“我演过不少特工片,他们通常会用通风管道。”
“通风管里也通常会有感应活物的设备。我不认为伊诺千提监工的基地会有什么遗漏的安全问题,如果有,那也只能是放诸任何人都无法预防的情况。”
议论没有因此而结束,但多利亚纳的表情显得逐渐心不在焉起来。金发首领注意到了这一点,小声关心:“怎么了,格雷先生?”
对方没有马上回答,依旧眼神放空,就在迪诺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她缓慢开口:“我总觉得我们漏掉了什么,大概是我多心了。”
“你的情绪很反复……或许我也是。”
但多利亚纳只是没头没尾地喃喃说道:“要是狱寺先生当时能命中就好了……他没有命中,真是太好了……”
……
在白兰往热巧克力里放进第五颗棉花糖时法蒂玛猝不及防地咳出一口鲜血,两滴溅到了马克杯中,白兰带着不变的甜腻笑容把一口未喝的巧克力倒到了房车窗外。
“要休息一下么,小女巫?”他盘腿做到了一旁的座椅上,拖着下巴望向法蒂玛,笑盈盈轻快地问道。
对方咳了两声,皮肤下岚火炎熄灭了片刻又重新泛起微弱的光:“如果我休息,那它们就要枯萎了。”
“辛苦咯,”白兰带着上扬的语调说,想了想又颇为肉麻地补充道,“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我也是,”出乎意料地,法蒂玛这次没带任何讥讽或是客套地直白回应道,“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那上辈子最幸运的事呢,是遇见小道林吗?”
“是上上辈子,”她纠正,随后自言自语似地呢喃说,“她必然要遇到我,事实上,我想她就是为了遇到我和再一次遇到我而存在的。”
白发的青年一脸天真烂漫样地歪了歪脑袋:“我们都是为了你而存在的吗?”
“……也许真的是呢。”
“大小姐要是听你这么说,一定会很不开心。你说她会有机会看到她的牺牲带来的成果吗?”
像是没预料到他会提起这些,法蒂玛皱了皱眉,最终语调微微冷了下来:“别在大小姐身上浪费同情心了,我倒觉得她这样很好。如今的世界不得不认可了一部分像她那样的女人们的才能,但依旧不认可她们的牺牲——无论是曾经做出过的还是她们有能力承受的。她如果想完完全全地证明自己,就必须要向你们证明她也能‘像男人一样地’牺牲——不是指偏见、压力、歧视、老旧观念、生理差异这些你们感受不到的隐形牺牲,而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能感同身受的、蹈锋饮血开膛破肚的□□上的牺牲。在她身受重伤的一刻,她的野心才真正完整了。”
……
商议结束后有人早早离开,但来自东方的武术家留到了最后。杯子里的茗茶早已放凉,他注视了一会儿依然沉默着的英国人,略显唐突地对她说了一句:“君子远庖厨。”见对方明显没有听懂的模样,他又接着说:“我们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为远在天边但难以避免的苦难寻找合理性,但当同样的苦难发生在眼前时又不自觉地产生同情。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说完他顿了顿,为自己的言行解释道,“我大致听说了你们昨天经历的事,您现在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多利亚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至少她听出了对方是想安慰自己,因此她对风回以一个真诚的笑,可接着她又摇了摇头:“那听起来很伪善。但我甚至不是君子,大多时候我没有那样的同情心。”
“大多时候这样也足够了”
多利亚纳语焉不详地说:“离得太远,就看不到了。人们总会觉得看不到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她以为自己说得过于模糊,大概不会再得到什么回复。但风认真地听完,思忖了片刻,带着温和的笑意平和地说:“其实,在人类宏观的道德感或大义与微观的个体得失之间,视角不同,立场就会不同。无论站在什么位置,总有看不见的东西。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多利亚纳看着他漂亮的凤眼,莫名想起了上世纪的中式月份牌,画中的人总是描着弯而细的眉,笑意一直浸到眼底。她感到一丝平静,但还是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您用的古语太多了,我听不懂。我只是不知道,如果事情都像您说的那样,那我们的争斗还有意义吗?”
风捋了捋衣袖,表情仍旧柔和,却毫不动摇地郑重点了点头:“对个体来说是有意义的。”
“但不见得是好的意义?”
“那取决于我们自己。”
“我不知道您是个唯心主义的人。”
“不算是,但心能改变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