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安此刻很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同意这个计划。
四周草木生长至半人高,时不时扰乱着他的思绪。
如今刀悬颈上,部署已作下,即使他不想,好像如今也不得被推着往前。
“荀兄,你这都哪里找的人,怎得如此逼真?”姚十一好奇地望着四周蒙面的黑衣,“这可得花了不少钱吧,你们做乐人竟这般赚钱么?”
荀安闭上眼睛,他手指微动握住刀柄,强忍住想要将眼前这位一刀砍死的想法,将喉咙里血腥气压了下去。
他当初怎么就同意了这个想法?怎么就相信这浪荡儿的言语?
他自己也想不下去,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话制止他的询问:“莫要再说话了,殿下就要来了。”
“对,对对对。”姚瞻蒙住了嘴,“荀兄,你瞧我今日这样子还好么。”
“好。”荀安没有看他一眼,冷声答。
“那是,这袍子是我昨日特意新买的,布料可是用的波斯的。”姚瞻道。
“荀兄,不是我说你啊,你这刀若是这般握就很不好看,”姚瞻的嘴还是没有闭上,“如果你把手腕转过来,到时候提刀而出,这刀刃划过便如满月,弧线好看,若是如你这般,这只是生硬的抽刀拔刀罢了,如何能吸引殿下注意?”
荀安转过头,看了眼姚瞻握刀的方式。
手腕转着,姿势倒是好看,可若是真正临敌,怕那刀还未□□,人头就先落地。
战场上的新兵都不会用的蠢办法,他腹诽道。
“没错,荀兄就是上道!就是要这般握刀,倒时你和我左右一边各自跳出来,双刀齐下,便若长虹贯日,定然好看。”姚瞻欣慰点头。
荀安低头看了眼自己握刀的方式,手不知何时已听从了姚瞻建议换了姿势。
“荀兄,荀兄,来了来了。”姚瞻提醒道,他回头,“弟兄们注意啊,方时给某个颜面,劳烦几位多配合配合,让某看起来英勇些。”
山下马蹄声逐渐近了。
“准备……”姚瞻抬起手。
他还未发号施令,那近在咫尺的马车旁不知何时已围了一群黑衣匪徒,正杀得激烈。
“这些人,怎么不停命令?”姚瞻歪头,心有不悦。
他回头方要斥责,见四周的黑衣人仍在原地,他不解问荀安:“你还雇了别的人?”
“不是。”荀安握紧了刀柄,眉宇紧皱,声音冷冽。
“那是……”姚瞻还未话完。
荀安已如猎豹般一跃出杀入人群中。
少年寒刀出鞘,像是最冷的月光,直辟开那些灰暗。
“哎,说好的,你我一人一边,这样好,好看……”姚瞻话未说完,声音猛而戛然而止。
有一人倒在他面前,脖子上的血液汩汩,那人倒地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脸上还沾着他的滚烫血迹。
他愣在原地,手忽然从刀柄上松开。
半晌才抬手擦了擦脸。
“血,血……”他颤颤巍,“这么,这么逼真,逼真的么?”
再一抬头,方才还在他身旁的少年在一群黑暗里,长刀似寒光,鲜血作花束。
整个人如若寒光泠泠,在黑暗雪雾中靠近马车。
杀气横生。
姚瞻脑中空白一片。
“这是……这是,这是真的!”
这些!根本就是真的匪徒!
他吓得尖叫起来,往后一倒直接坐在了泥地上。
荀安紧紧握着刀,他这具身体筋脉不全,不得长久用力,但还好,此刻他的身体还感觉不到疼痛,刀握于手,坚韧不催。
血迹尽数落在他的衣襟,四周围来的黑衣人愈来愈多,他带来的这些假冒匪徒已死伤大半,剩下的阿七护在他身前:“东家,你没事吧?”
荀安抬眼,他眼睛里翻涌血腥杀气:“无事。”
“东家您的身体。”阿四犹豫道,反手横刀又倒下一人。
“不碍事。”荀安撑手一握,疾步后退几步,长刀往前,血迹迸流。
他回头看了眼就在身后的马车,劈开扑上来的人,跃上了马车,将已经倒在一旁的车夫推开,一把掀开车巾。
抬头便见茗礼颤抖着手握着一柄短刀,直接朝他刺来。
他反手打掉了她的刀。
见到他脸的一瞬,婢女哑然道:“怎么是你?”
荀安视线越过茗礼,看向身后的钟盈。
身后女子眉宇紧皱,看到他的脸时,却不如茗礼那般松了眉眼,仍锁着眉盯着他。
“殿下,”他此刻来不及解释,“殿下莫怕,我送殿下离开。”
他迅速转过身,扯住缰绳,马匹嘶鸣超前奔去。
身后黑衣人意识他们的动作,翻身上马追赶不停,他一手握住缰绳,长刀一转,擦过车巾,将第一个跳上马车的人杀了下去。
马车还在奔驰前进,又有两人跳上,就要马车里砍去,荀安横手一拦,用手握住了刀刃,反手一辟,将来人借力甩了下去。
他回头,另一人已快扑身进马车。
他仰头见前头是低垂枝干,擦着枝干俯身弯腰,直接将刀飞入,那人一躲,堪堪避开。
他一手牵住缰绳,试图让马车速度缓下来。
自己则一个滚身进了马车。
茗礼拦在钟盈身前,与那人做着搏斗,他拔出一旁没入木板的刀,横劈去红日方落。
鲜血如泉,他俯身挡在钟盈身前。
血迹尽数落在了他袍子上。
钟盈的神情依旧严肃,她似乎还没从方才的紧张中回神,但看向他的眼睛神情里却带着疑惑。
他低头盯着她眼睛,他并不想离开此刻她的注视。
甚至期盼着,若是她能永远这般看着他就好。
他动了动身,觉得自己此刻或许过于狼狈,可能吓坏了她,启唇想要安慰:“殿····”
话未说完,眼前先一黑,重重倒了下去。
眼前女子的面孔变化,再然后就这般从他眼里褪了色。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马车上。
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碧色披风,材质柔软,借着微弱的光,能看到上面的缠枝暗纹。
他抬手,手上的伤口都包扎完毕,看得出包扎的人很用心。
他迅速掀开帘子,外头已然天黑了,四处寂静无声。
马车不远处,升了一堆篝火,篝火旁有星火点点。
两个女子正坐在篝火旁。
篝火的光勾勒,她们身上好像有淡淡的光晕。
他心下才稍缓,身体才勉强松了几分。
还好,再次醒来也并不是梦。
方想起身,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衣衫的血迹,脚往后缩了缩。
他本想了无数次,此次见她定不能如前世那般脏乱,可他好像再准备多久,也摆脱不了自己的狼狈。
也许在她面前,他的污秽一直无处遁藏。
他身子意图往后躲,想要再藏到马车里去。
近在咫尺,他此刻根本不敢接近那轮月亮。
坐在那里的人已然听到他的动静,回头看来。
钟盈起身,身上的玉色道袍从膝盖上缓缓吹落。
他知晓他已经躲不了了,向前走了几步,至她身前时,扑通一声跪下。
“荀安,见过殿下。”
他行礼恭敬,低头等着她发令。
篝火里的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将这寂静的夜色填满。
他暗暗握紧了拳。
月亮照在一旁的水潭里,风过时,起了细碎的涟漪。
“既醒了,那就走吧。”他听到她说话了。
一如他记忆里那般,却少了温热,而是透着疏离的冷意。
“殿下。”他抬起头,迫切唤了一声。
双膝向前挪了挪,却在她衣角前停住了。
茗礼已然挡在他身前。
“殿下的话,你听不懂么?”茗礼仰头道,“你今日救了殿下有功,要什么赏赐待回去府上领了就是。”
荀安把头低下,从冒着尖砾之间,他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她的云头履藏于玉色衣角下。
“我,我知晓自己身份卑微,但,请殿下听我说几句话。”他将额头触及那尖砾之间。
那落在水潭里的明月彻底碾碎,成了黄晕晕的一池碎星。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听他说话,但他不想对她再隐瞒任何事。
他怕自己来不及,即使他其实此刻最想做的事情是将她拥入怀中,可此刻对着这轮明月,他先需坦诚自己的所有。
“我是河西荀家荀朔六子,当年侥幸活下来,借于乐人一直隐藏身份,于邑京苟活多年,机缘巧合下,如今掌东西市牙帮。今日之事,本是我假意借了匪徒,想要引起殿下注意,但不知真有人竟想要刺杀殿下。”这段话他曾腹稿了数遍,一口气接连说毕,仍有喘气。
前世他初见她时,谎言作真心;如今,他将自己的不堪,肮脏都递交给她。
由她来判他的生死。
“我昔日曾有许多执念,这些执念伤害了殿下,我自知万死难辞其咎,如今再说这些话也是可笑之极,”他深吸了口气,继续伏身,“我不自量力,但即使无用,却不想再犯下昔年的错误。”
“我,一直仰慕殿下,一如昔年,延于来世。”
那池上的月色淡了,四周草木有了沙沙轻响。
他闭上眼睛,不敢抬头看她。
他想说的皆已说毕,即使她要他立刻自刎,他也绝无犹豫。
前世未言,今生已诺,死而无悔。
后方传来声线不迭的马蹄声,有人翻身下马,跪在他身侧。
“殿下,匪徒皆已斩杀,”那是骆丰的声音,“匪徒身上落下的忍冬纹玉佩,已由李沙迟进宫面呈圣人,临王此次想必再难借口逃脱了。”
“此次殿下的计划,大获成功。”
骆丰说毕,看了眼旁侧的荀安。
“殿下,这是?”
“这是叛……”
茗礼方要开口,身后女子淡淡开了口。
“他方才救了我,你着人赏赐吧。”
玉色的道袍微动,很快消失在他能触及的视野里。
四周人渐渐散去,唯独他一人还叩首原地。
池边的的水潭又呈了原来的镜面,里面仍是方才那轮月色。
直至月上中梢,他身体才稍稍有了反应,衣袍微动,他站起身。
“荀,荀兄。”他身后有人踉跄跑向他。
他回头看了一眼,是姚瞻。
“荀兄,你如今可是在殿下面前大出了风头,哎?”姚瞻四下张望一眼,“某竟没想到,咱们这次遇到了真的匪徒,长这么大,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死人,不过,某方才看到殿下身边的骆将军赶来了,想着定是不会有事……”
“荀兄,殿下竟没有带你走吗?”
荀安站起身,他拾起一旁遗落的刀。
他没有回答姚瞻的话。
“殿下为何没带你走?”姚瞻还在后头喋喋不休,“不该啊,你这英雄救美差点都豁出去了命,殿下怎会无动于崇?”
“难道殿下不喜欢这样的?”
他一路跟在他后头自我佐证,又自我否决,几乎没有停下。
“荀兄,荀兄,你倒是说句话啊。”
姚瞻见荀安不言,扯高了声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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