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既那人说是那荀家反贼,我们不把这件事告知大理寺或是刑部么?”茗礼将茶端至钟盈身侧,她有些忧虑得看着钟盈。
前些日子,殿下从南山匆匆赶回,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进宫与圣人告知说要防范临王和陇右节度使。
圣人素听殿下劝言,便着意由殿下布局,先将临王请至邑京,以身为饵,终成计划。
殿下这些日子忙于谋略这些事情,如今终于清闲了些许,才坐于廊下吃茶。
“殿下?”茗礼见钟盈不语,低声又询问,“殿下,您没事吧?”
“嗯?”钟盈抬头,看到茗礼近在咫尺的眼睛,神色略有茫然。
“殿下是有什么心事么?”茗礼蹙眉。
“没有。”钟盈低下头,继续看庭中草植,“我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罢了。”
“以前?以前在南山的时候吗?”茗礼问,“殿下若不喜欢邑京,过些日子咱们再回南山去就是了。”
“或许是想念南山了吧,”钟盈抬头,“方才你说什么?”
“奴是说,前些日子咱们见的那个人,既说自己是荀家反贼,是不是要告知大理寺去查一下?”
昨夜下了雨,庭中草木盛了水,上头的叶子承不住重,缓缓落至泥土里。
“茗礼,”她启唇,“过些日子咱们住到元盈观去吧,我还是更喜欢元盈观些。”
茗礼不曾想钟盈避开了她的问题,而是转了其他的话。
她虽绝的唐突,但还是起身一礼:“殿下既喜欢元盈观,那奴这就去准备。”
茗礼朝院子里走了几步,然后歪头想了一会。
她方才要说什么?她挠了挠头,突然发现连自己也有些忘了。
索性便不再去想,然后抬头看这庭院四处。
相比之下,的确元盈观更好些,四野宽阔,又可俯瞰邑京四角。
殿下喜欢,她也很喜欢。
……
元盈观,四处才清洗了一番,青石地面皆是湿湿的。
来往部曲奴仆们的衣角都沾了水,蹲下身落在泥地里便显得衣角脏兮兮的。
荀安低着头,正拨弄着新翻上来的泥,他做得很是耐心。
他以前其实不喜草植,可如今真正做起来,好像也并无恼烦之意,亲手选的苗牙,经过他的照顾,一点一点生长。
这个过程漫长却又温柔。
他的心里有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荀兄,荀兄。”有人拍了拍他,“这种花种草什么的也太累了,某这腰都要断了。”
荀安没有回头,他知晓是姚瞻。
之前元盈观要召会处理草木的花园子,他便想了个法子报了名,那姚瞻也偏要跟来,他们如今在这元盈观已待了两月有余。
他们这些前观的仆役,平日不准去后院,多数时候,只能按着吩咐在院前扫理。
作为观主,钟盈自然甚少来前院,因而自进来后,他也从未再见过她。
他其实觉得这样也很好,隔着短短的一道围墙,她坐清观里,他就在这里做她的花园子,远远守着,心便增安。
这两月心静如水,自也觉得凡事皆可爱起来。
这是他以前从未到过的状态。
“荀兄,荀兄?”姚瞻问,“荀兄,某与你说话呢,听到没有啊。”
“这什么劳什子屁活,模特这手都要糙了。”姚瞻抱怨道,“这半月,某连殿下的衣角都没瞧见,那内院更是围得死死的,一只蚂蚁都放不进去。”
“不过,某这些日子问那些小道们,说是那文昌殿后头有一条幽径甚少人知晓,直通后山,然后可从后山直接跃墙进去,便能抵后院。”姚瞻凑近,狡黠道。
“你要做什么?”荀安将土翻了翻,种入了半高的桐木,他再将些松软干燥的泥覆在树根上,这些树来年应能茂盛。
“某自有某的考量。”姚瞻眨眨眼睛,然后施施然起身伸了个懒腰。
将手里的短铲刀扔至一旁:“什么种花种树的,爷呢,要自己去寻新出路。”
荀安听到脚步走远,他将这桐木株浇了水,才算作罢。
再过几日待它彻底扎了根,这株桐木算是立下了。
他站起身,这块地还有长片空着,围着一旁的藕池,前世的时候,钟盈寻人将这处种满了桐木,春日桐花落于藕池,待夏日便生出了莲。
他如今,有的是时间将那些桐木一株一株都种起来。
待它们郁郁葱葱,丹山万里,就还如往昔那般。
他掸了掸身上灰青色的衣服,可泥沾了水,便怎么也洗不干净,他看了眼手,往前走至藕池边,将手伸进水里。
泥沙从手指间一点点褪去,他用手指点了点越过的水流,又将手掌撑开,掌心朝上。
“你方才说什么?凤阁那些老头竟把主意打到殿下头上?是要压着殿下还俗是吗?”他听到廊下茗礼大声道,隔着重重树影,声音仍很清晰。
“你莫要着急,和亲这也只是凤阁提的建议罢了,若是圣人不允,此事也绝无可能的。”骆丰劝慰道,“何况,殿下昔年是为了替太后祈福而为女冠,手中又有先帝圣旨可婚嫁自由,绝不会让殿下受了委屈。”
“朝中宗室女又非只有殿下一人,那什么成王的七娘子,敬阳郡主,还有,嗣冒王家的二娘子清源县主,不是也才回京不久……若是要一一算来,适合和亲的人数不胜数,怎会轮到殿下头上,何况,吐蕃这样的边陲寒苦之地,素来没有嫡长公主嫁过去的道理。”茗礼愈说愈气,“我自也是知晓那些凤阁迂腐老儿们想的是什么,无非是最近殿下手段凌厉除了临王,他们便又想到当年宣昭女皇,陈后,安定公主干政的事情来,身为臣子不行,却想着打压有能力的女子,见女子稍有些朝政上的作为,便迫切想着要将她们驱逐出去,实是一群沽名钓誉的小人罢了。”
“茗礼,也莫要这般说,”骆丰柔声安慰道,“凤阁的宰执们,许是也有自己的考量,何况,此次吐蕃派使者前来求亲,又带了丰厚的聘礼,想必是真心求娶,前朝太宗朝将怀阳公主嫁予吐蕃,为两国维持了数十年的和平,若是此次能成,对两国有利而无害。”
“怀阳公主昔年是有未婚夫婿的,是那些朝臣定要压着怀阳公主去和亲,无人知晓怀阳公主本人愿不愿意,难不难过。”茗礼说得铿锵,语气里多了哽咽,“两国之事固然重要,可那些朝臣们可有问过和亲的女子愿不愿意?即使是做个样子,却连一句歉疚的都没有什么,便要压着她去行你们所谓的家国大义,这根本就是强买强卖的盗匪行径!”
“茗礼。”骆丰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唤了一声,“此乃国事,非三两句可与你言明。”
“罢了,既骆将军这般认为,那奴也无话可说,”茗礼清了清嗓子,“骆将军,奴还要去伺候殿下,先告辞了。”
廊下人说话声淡去了,荀安的手还留在藕池里。
他抬起手,指腹已经有些发皴,他将指节垂了下去,站起身。
元盈观快要入夜了,观里四处都点了灯。
他抬看了眼内院,东南角里幽幽暗暗,并不明晃,他知晓那如今是钟盈的院子。
那灯火虽小,却觉得异常温暖。
他站在此处,忽然很想知道,她此刻在做些什么。
他记得她以前最喜欢看着窗外出神,特别是繁星漫天的夜里,能仰头看星辰许久。
想到此处,他也仰起头。
如今他们看的是同一片天,他唇角不自知翘了起来。
“有贼,有贼。”短暂的寂静瞬间被打破,整个道观一瞬都亮了起来。
部曲们甲胄声与护卫龙武军的跑步声几乎将整个元盈观紧紧围住。
荀安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被部曲们压着朝三清观前的庭院里走,至院中,火把已将四周点亮,元盈观的仆役和小道们皆低着头排列开。
荀安余光注意到,在石阶前正跪着一个人,那人头发蓬乱,许是注意到荀安的目光,抬头看来,眼睛里忽然亮起来。
“荀兄,荀兄,救我。”他说得大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我道谁是你同伙,果然是你。”台阶上茗礼缓步走下来,抬了抬手,少年从人群中被推搡出来。
荀安朝廊下看去,阴影里,钟盈却不在。
“你看什么,殿下并不再此处。”茗礼道,“你们两个倒是贼心不死,若是把这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怕是今岁雁塔早有二位的名字。”
“我竟不知道,如今前院选人松散成这样,什么样的人都能放进来了,“茗礼环顾一圈,对着低着头仆役们道,“照理说,冲犯了殿下,应是要拖出去打死的。”
“请殿下恕罪,请殿下恕罪。”姚瞻被吓得浑身打颤,不停磕头,“某是被猪油蒙了心,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喊得凄厉,跪着想要去抓茗礼的衣角。
骆丰朝前,挡住了姚瞻。
“你既敢对殿下不敬,便应知晓今日是什么下场。”茗礼冷声道。
姚瞻去当忽而转过头,指向荀安:“某,某是受人欺骗才进了观!某要告发!”
“是他买通了牙人,才让我和他进元盈观当花园子的!”姚瞻本秀柔的脸狰狞,“之前,也是他寻的匪徒,要刺杀殿下。”
“是他心有不轨,某,某是受他蒙蔽才犯下蠢事。”
荀安低头看着姚瞻,他垂着眼,并未作任何反驳。
连同茗礼都有些好奇,她抬眼看了眼那位被指摘的少年,她本还准备了些话,却不曾这姚瞻这般不经吓,竟直接出卖了荀安。
“你没有话说?”茗礼问荀安。
荀安抬头,少年眉尾的红痣衬得眉眼柔和安静。
“殿下信我说的话吗?”他问得很轻,好像丝毫不在意姚瞻的指骂。
茗礼愣了愣,她被少年的柔和怔住,便结巴着道:“殿下哪有这么多时间管,管你们这些花园子的事。”
“我知晓了。”荀安道,“我接受殿下的任何降罪。”
廊下有婢子急匆匆朝这里跑来,朝着茗礼叉手,然后俯身在茗礼耳畔说了几句话。
茗礼低头看了眼荀安,脸色变了变,才不情不愿道:“知晓了。”
荀安依旧低着头。
“殿下素来是慈悲心肠,今日暂且不要你的命,”茗礼对着姚瞻道,“你自己且收拾了东西快滚出元盈观。”
姚瞻听毕,痛哭流涕,低头感谢。
“你,”茗礼指了指荀安,“殿下要召见你。”
荀安猛然抬头。
“你的罪责殿下还未决定,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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