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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玄螭虫象并出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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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经中曾言,当菩萨入胎诸佛出世,觉者涅槃或入禅定时,又或圣者舍身为众生担业时、讲经说法时,都会感得天花乱坠,以表殊胜。

  譬如南北朝梁武帝时代,法云寺的云光法师大开法筵宣说《法华经》,寺内就有诸天如雨般撒落下各色香花,藉由花的芬芳、花的美丽、花的飘然,来赞叹佛法的圆融无碍、道行高妙。

  而作为藏地首屈一指的英杰人物,当妙宝法王盘坐念经的时候,鸡足山阴同样出现有异相。

  只不过他这里没有翩落而下的璀璨花雨,只有山崩地裂般的恐怖咆哮,随着经颂响起,猛然在整个鸡足山阴引起一场短暂而持续的地震。喧嚣之势仿佛地底深处有颟顸巨人醒来,正在鼓噪喧闹着摇晃山石、拔动古树,于大地深处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骇浪,搅乱这片亘古荒原的气机。

  对江闻来说,他即便驻足在涛山上、怒海间,也本不会有丝毫困难阻滞。但却不知为何,他开始在这场地震中左摇右晃、难以稳居。

  很快他就发现,真正发生震撼的不只是山谷土地,还有人心般若,山谷中几人此刻不论远近,都被一种奇异莫名的情感所袭中,仿佛藏尸洞中那尊南诏世隆王巨钟悍然现世,正在他们的耳边轰隆作响,而本该让人头痛欲绝的庞杂响动,如今却散发着一种耳目清明之感,恍若全身在脱离生海种种苦痛前,准备迎接解脱新生时的最后挣扎。

  江闻瞠目于一旁,体察到这五感所觉有些异常,所谓的地动山摇、铜钟大作,都应该只是非想、非非想之外的一种客观知觉,但妙宝法王能不知不觉地做到这一步,足以让人惊骇于道行的高深,难以猜测他已经将那若六法推衍到了何种层次。

  这种震撼之强烈,对于鸡足山中盘踞横行的鬼物来说,便是一道难以抗拒的通天伟力,覆压在他们身上宛如泰山临顶。只见狰狞残怖的干麂子们纷纷以五体投地的姿态被镇压在地,甚至四周参天触穹的古树冠顶,都因莫名的镇压而逐渐低矮、倏然删缩,仿佛也被身姿渺茫的妙宝法王给压退了下去。

  层层叠叠的密林之中,忽然响起一道凶狠凄厉的嚎叫,那声音比孤狼残暴、比老虎狡猾、比鹰隼沉郁,在满是兽性的声响中,却呈现出了只有人类才具备的破碎言语。

  随后的山林隐约中,凸显出一道健硕残忍的身姿正四处冲撞,引起了密林中阵阵骚乱,响动痛苦不堪,却始终不肯屈服。

  身处在鸡足山阴这个“合胞体黏菌”的范围,寻常人本该无法自拔或理解,也只有无数“细胞核”淤存的聚合之力,才能于一夕之间让风云变色、鬼物横行,可偏偏妙宝法王在一朝顿悟后,竟然就喧宾夺主地,展现出了摇撼一方世界的能力。

  只见他盘坐在地上闭眼诵经,口中每一句古老且陌生的箴言中,似乎都蕴含着不破种子孕育的莫大力量,要为世人展现出比金刚石还要坚固不摧的绝顶神威。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如果要形容眼前的这一幕,只能说此方天地此时唯一的主角,只剩下了妙宝法王一人!

  但他这样做,似乎也不是没有代价,只见妙宝法王紧闭着双眼,用劲努力的模样让整张脸都出现了狰狞变形,乃至于两眼渐渐鼓突出来,脸颊慢慢凹陷下去,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但从他那拼尽全力仍然无法彻底关锁的眼皮缝隙里,江闻却看见了一丝丝泄露而出的锋利白毫光相,仿佛毛发般缕缕分明自然垂于身前,又如左右摇摆的火苗,散发着灵动神秘之态。

  同样的神光江闻并不陌生,因为不久之前他,还在骆霜儿身侧缭绕于虚空之中的、不知能否称之为“眼睛”的器官里目睹过。此时同样的火光,却又真真切切地存在于妙宝法王双眼中,似乎他不需要经过任何渠道、桥梁,也无须丝毫沟通、假借,就能真实不虚地所用。

  江闻不禁想到,如果说神光是化身“神明”的象征,那么是否意味着妙宝法王也已经踏破了那一道门槛,超迈到一个玄之又玄的奥妙极境?而这份极致顿悟的显化,是否也是因冥冥的某种注定,率先出现在他本就具备天眼神通的双目中?

  这场从人到神、从僧到佛的蜕变似乎还在进行,遍场离奇鬼怪中无不或拜服或遁走,唯独一袭白衣的骆霜儿悄然神隐,正以双眼茫漠的奇异模样愣在原地,不驱不避,神态如常,如果不仔细观察,似乎会把她当成满地的寻常草木而忽略过去。

  骆霜儿身上依旧带着超乎尘世的气质,云中那一段苍白枯悴的薄雾,仿佛是鸡足山中缠扰困锁数百年的悲惨绝望,此时作为阴云穿着在了她的周身,再化作一件让人看不真切、似有若无的及地长袍,衣袂翩翩泠然若仙。

  如果此时的她,已经化身为这方鸡足山阴,那自然没有动摇的理由。

  因为这里寒风时时拂过的岁月太过深长,隐隐阵阵鬼哭的时日也太过久远,鸡足山阴在千百年前没有感受过怜悯与救赎,千百年后也不屑于膜拜顶礼,她早已习惯于冷眼旁观着僧侣们,见证那份从狂热崇拜到绝望造物的不破进程,坚信着这一切在过往没有裨益,今后也不会有丝毫臂助。

  这样的冰冷感如芒刺在背,仿佛悄然间目睹着从生到死的演变,物伤其类的情绪也越发浓重,而在这场没有人哀哭的葬礼上,依旧只有死者本人是感觉不到任何悲意的。

  江闻知道若再不想办法,如今存在于他们眼前的“骆霜儿”,将不会再感到任何疑惑迷茫了,涉及鸡足山阴黑暗地带的骆霜儿,很快就会彻底变成与山石古木无异的存在。

  下一刻的“骆霜儿”,或者说投射于这具躯体的某种意志,忽然徘徊闪烁了片刻,似乎察觉到了妙宝法王的不同往常,不禁减缓了蜕变的进程。祂疑惑于妙宝法王这具孱弱躯体为何没有溺毙于时光长河之中,反而隐隐出现了脱胎换骨的模样。

  所有人都在等着妙宝法王出手,而他也确实出手了。

  只见一抹神光仍在离合,妙宝法王以摇晃不稳的姿势想从地上爬起,古怪万分的外貌因为痛苦而狰狞。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拍地而起,地面又是一阵剧烈的地震,双手却颤动不稳,就像是病床上行将就木的老人,以干枯双手想要抓住最后一缕回光返照的生机。

  相对应的,只见骆霜儿眼中的光芒已经隐然熄灭,唯剩下一丝毫无感情的奇异目光闪现,祂对妙宝法王出乎预料的行为,产生了一丝兴趣,导致被封锁在某个遥远处所的灵魂也渐渐松动。

  妙宝法王站起来了。

  他似乎仍未能控制住身体里的力量,摇晃不稳的不但是他的身形,还有他四周的线条与形状,仿佛都在一股极强引力作用下,出现了不可控制的扭曲变形。

  妙宝法王向前走去。

  他的手足以不均等的状态摆动着,赤裸上身宛如金刚护法,每一步却都能歪歪扭扭地缩地成寸走出同样距离,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骆霜儿面前,抬起手掌划出一个玄妙轨迹。

  这个动作从武学角度看太过绵软,也太过多余,周身明明有无数克敌制胜的要害穴位,妙宝法王的手掌却非要迎着对手防守最为便捷、最为警惕的头面要害,直朝着百会穴而去。

  可江闻还是对妙宝法王极具信心,毕竟像这样能够造成天摇地动异象的人物,按理说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做如此臃杂动作,出如此无用之功,偏巧双目无神的骆霜儿竟然也呆立在地,对一切熟视无睹。

  此时的场面极为诡怪,对峙双方明明都有鬼神莫测的手段,此时却滑稽的有些吓人——骆霜儿呆若木鸡,妙宝法王同手同脚,分毫也看不出本该有的神性模样,只让人觉得怪异到出奇、怪异到扭曲、怪异到令人害怕,仿佛他们背后,都正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操纵着,做出种种身不由己的举动,惊骇住了其他人想靠近的举动。

  按理说如果没有变故,那么妙宝法王很快就能触及骆霜儿的百会穴,但变故也出现的理所当然。

  江闻看着妙宝法王的手掌还未触及骆霜儿衣物,歪七扭八的身形就被一种诡异的力量冻结,骆霜儿用瘆人微笑虚看眼前,纤纤素手明明慢到清晰可辨,出招却又显得快如闪电,仅凭一个巴掌,就将双眼紧闭的妙宝法王给扇得飞腾起来,翻滚了几圈才栽倒在地。

  无敌的妙宝法王倒下了!

  “……就这?”

  江闻难以从眼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不能接受想像中本该龙蛇起陆的绝世之战,居然靠着一个大逼斗就终结了,还是以骆霜儿一方的完胜结束,这种结局方法多少有点欧亨利的神髓。

  “开启伏藏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

  安仁上人与品照,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藏身的千佛窟,跨越过无数拜服于地的恐怖干麂子,来到了江闻的身后发出叹息——江闻没有疑惑于这两人的选择,毕竟发生地震时呆在山洞里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只是语塞地说道。

  “安仁大师,你还是别吹了,这都丢人丢到家了……”

  可安仁上人苍老面庞丝毫没有赧颜动容,依旧坚定万分地说道,“阿弥陀佛,黑帽法王这分明是想渡化女施主——此乃伏藏之不可言说之威力啊。”

  随后一意孤行地抓起江闻的手,示意由两人一同去扶起妙宝法王。

  江闻本来便想要上前搀扶起妙宝法王,因此也就没有挣脱,但当他手掌刚刚触碰到妙宝法王裸露在外的肩膀时,眼睛里看见的出来的,不是见惯的瀑流数据,而看见了杳冥天外全无人貌、不通情理的恐怖神祇,正面无表情地操控着棋盘上的棋子对弈!

  在这种视角下,他发现妙宝法王与骆霜儿的怪异举动,只是因为他们被一种直接而具体的“力量”接管,随后视人命为草芥地对峙。而其余他们这些忙忙碌碌沉浮于浊世的人,并非就能自由逍遥不受控制,无非只在自以为我行我素地庸碌着,随后被碰撞扰动的一根根丝线所控制,被亚马逊的蝴蝶翅膀所影响,在因果无限循环中,无知又无觉地搅入一场又一场悲剧之中……

  江闻很快就又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他还来不及撤手,眼中就开始出现幻觉,等到回过神来,他发现察觉四周一切事物都缠绕着丝线,就连自己身上也缠满了密密麻麻的细碎丝线。

  真耶?幻耶?究竟什么是幻觉呢?是否摆脱幻觉就是看见真实?

  安仁上人以大修行按住江闻的手掌,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他,这可能才是世界的本来面貌。凡人肉眼只是展示异熟果的路径,最多只能看到异熟范围内的东西,而早在成为人身的时候,我们的眼根就和十二缘起的异熟连接了起来的,所以眼睛传达的信号,也只是这些浅薄的东西。

  真正无漏的天眼通是通过修行静虑,达到了正行的禅定境界的眼识,乃是得到了色界天眼根,方能照久无碍,烛破真实不虚。

  江闻忽然领悟到,这可能就是妙宝法王天眼神通所看到的景象,此时因接触而通感到了他的身上。眼前这些坚韧纤细的丝线,从八方四极缠绕交织蜿蜒而来、如千万亿条蛛丝乱缠在一起的,正是人世间无处可避又无法抗拒的缠身宿业!

  品照身上的宿业丝线不多,却偏偏有一条极为明显地缠住脖颈,还带着殷红如血的恐怖色泽,随着不断跳动弹跃,仿佛蛛网的主人已经循着猎物的挣扎往这类赶来;而安仁上人身上也有几条捆扎牢固的丝线,只是因为站在他背后而觉察不清,遥遥都牵向了悉檀寺的方位。

  随后江闻又看向了自己,本以为自己这个不属于此方世界的意外来客,身上牵引的宿业丝线会格外寥落稀少。

  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早已被无数密密麻麻的丝线缠绕成了一个巨茧。这些宿业丝线曲折蜿蜒,全似是虫书鸟篆般难以辨认,又像古墓枯骨一样狰狞可怖。这些丝线的源头渺渺茫茫不知所终,全都带着青史古卷都记载不清的尘恶之气,好似某卷古老书简中积满了沉寂死去的蠹虫,但只要有人胆敢翻开习看,这些腐旧存在就会经风而动、如蛇攀起,化为将恐惧散播回人间的巨蟒!

  越是曲折离奇越需要冷静,江闻知道宿业丝线还只是冰山一角,如果全按佛经所说,天眼通所能看到的远不止这么简单。

  修行之深、钻研之至,本就要承受凡夫俗子所不能想见的后果,只是江闻没想到佛理的背后,竟然会隐藏着如此颠覆离奇、恐怖绝伦的残酷真相。

  梁武帝时,佛门大德志公禅师经过一正在办喜事的人家,满门宾客本以为他会开口祝贺,但禅师一踏进门口,便用佛偈叹道:“古古怪,怪怪古。六道轮回苦,孙子娶祖母。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众人来贺喜,我看真是苦!”

,随后在人迷惑不解中飘然而去。

  修证了宿命通的志公禅师所看到,新郎是孙子,新娘是他的祖母,因为祖母非常喜欢孙子,死的时候就是不舍得这个孙子,因缘所牵、宿业牵引,又投胎到阳世做个女孩,嫁给了他。只是她自己改头换面,无人知道。

  而炕上全都是被吃的猪牛羊,转变为人,互为亲戚,锅里所煮的肉类,原来是六亲眷属死后转世的动物。志公禅师看见了一个小女孩正啃着猪蹄,她不知道那是她母亲转世成猪,今世被人屠宰做了美食。院子里有个青年正早敲鼓,这个驴皮鼓,就是他的父亲轮回为驴,被人宰杀后剥皮做鼓。

  在这样的佛门视角里,一切寻常事物都是扭曲变形的产物,在颠倒的娑婆世界,凡人以苦为乐,以坏为好,烦恼炽盛,若不懂得出离,反而会觉得甘之如饴,唯有超脱一切的觉者,会被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事物,身后悄然展现的无穷无尽的恐怖一面所惊骇——江闻难以想见妙宝法王需要何等的修为造诣,才能在天眼通的影响下依旧温润如玉。

  在这样的视角下,饶是江闻也只能以大毅力勉强稳住身形,在一阵眩晕中再次缓缓睁眼,难怪妙宝法王开启天眼通时的样貌极为痛苦。

  再次睁眼,他发现此时没有缠绕的只剩下眼前两人,一僧一女抛去诡异扭曲的外表气息,悄然散发着某种玄高气息,一方飘渺倨傲端居高天,一方安忍不动有如大地,对峙似乎也隐隐到了终点。在这种恐怖模样下,江闻对于妙宝法王展现出的神通充满了信心,很期待究竟会碰撞出何等场面。

  无声的角斗已然在江闻一行看不见的维度,重新开始了。

  再次翻身而起的妙宝法王,身姿动作已经彻底没有异常,一举一动都像是闲庭信步的山林雅士,双眼只是一睁一闭,就彻底熄灭了白毫光相,清亮有神地望向骆霜儿。

  而骆霜儿的动作却更加僵硬,像木偶在扮演翩然起舞的天庭仙女,曼妙动人的外相中总有一股怪异的感觉,神华内敛到极致便是塌陷,坍塌到极致就是彻底黑暗,黑暗之中才是一切存在的缘由。

  而那只存于虚空之中的“眼睛”不在散发恐怖神光,开始用一种缄默而沉寂的方式擦去生命痕迹,一点一点消除了骆霜儿身上的脉搏、心跳乃至狂风中发丝的飘动,似乎要将她打造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死物”。

  高天神明正要再次展现浩瀚之力,但妙宝法王古井无波的瞳孔之中,已经悄然呈现出一尊呈狰狞威猛相的庞大神祇,黑衣遮天蔽日,夹带着虚空之中震耳欲聋的鼙鼓之音卷地而来。

  这尊黑衣神祇只如常人般一面二臂,身形矮壮魁梧,身上呈现死去已久之人才具有的青黑皮相,三目血红圆睁,四獠牙外露,望之令人生畏。

  随着鼙鼓声动,祂的赤发如蛇上扬,头戴的五骷髅冠长牙磨齿,金刚杵以蛇饰为顶饰嘶嘶作响,右手高举钺刀扬于虚空,随手一划就似乎割开了此方天地的某根盈满血管,血色浆液喷涌而出,其后用左手的托盈血颅随意接住,露齿大笑地一饮而尽。

  在妙宝法王的瞳孔里,尸山血海已经蔓延到天涯,但黑袍金刚怒目相向,双脚右曲左伸踏于无数人尸之背,表情怖畏凶猛,安住不动地屹立在燎天炽地的火焰海中,那全身举手投足间,无处不体现出征战杀伐、降服外道的恐怖护法之意!

  而骆霜儿眼中的神光瞬间开始消退,宛如烟花爆开之后的倏然寂灭,满天烟尘陷入了越来越深湛的天空背景中,其后浮现的不论是十二神煞、方相之神还是白衣侠客的虚影,都在这尊黑袍金刚面前越来越淡、越来越浅,直至褪为一道不容于这方世界的虚影……

  …………

  骆霜儿此时已经沉沉睡起,先前展露的凌厉声威就像是一场遥远而离奇的梦境,此时就如同寻常儿女娇憨醉卧,而妙宝法王就如呵护着女儿睡去的老父,一手轻抚在她颅顶百会穴,随后盘坐在不远处念诵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

  他空虚的右手仿佛在右转着某个无形经轮,嘴里不断用早已失传绝迹的古梵文,念诵着一些稀奇古怪经文,促使着骆霜儿陷入这场深长久远宛如胎眠的大梦之中。

  “黑帽法王先前殊胜之功德,足以渡化万千氓民,如今却不计代价地尽数施展,只为了降服女施主引降来的鬼神,真是大慈大勇,大威大德之人!”

  安仁上人牢牢注视着妙宝法王的一举一动,口中发出由衷赞叹,脸色却不知为何阴晴不定。

  江闻大概明白安仁上人的夸赞是什么意思。

  所谓大慈大勇,乃是因大慈悲而生大勇毅,妙宝法王发慈悲之愿,信守承诺地甘冒矢石,终于救回了骆霜儿;而大威大德,乃是起大神威而践大德行,不憚一身之得失,终能救苦海于迷途。

  “江施主,黑帽法王所付出的恐怕比你想象的更多。若老僧所料不差,如今法王乃是以伏藏晋悟了《那若巴六成就法》中的梦境成就法,才得以幻梦瑜伽之力降服住女施主招致的鬼神!”

  梦境瑜伽乃是高过于拙火瑜伽、光明瑜伽、幻身瑜伽的,已属于解脱道圆满次第的大法,之所以“梦”会有如此尊崇地位,是因为一切众生那生生世世的存在,本就只是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的大梦。

  梦境瑜伽从寻常睡梦入手,从而着手回忆起每一次投生在六道中的生死之梦,也就是前生前世的“生死大梦”——妙宝法王一夕顿悟化梦为空,跳过了寻常睡梦的步骤,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忽然口诵世间绝迹已久的梵文咒语,相貌也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此时的妙宝法王或许已经不再是他,从他碰触到经录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变成了他不知何世之前的某个前世,茫然无措地站在一个从未见过的千百年光阴幕后。

  而到了最后,梦境瑜伽的参悟对象,就变成了不再错误执着一个实有的“我”、和我之外的“他”的“无明大梦”——这种错误幻惑的我执遍一切处,遍一切时,进而起分别,生烦恼,造有漏业,会不断遮盖着无始以来的无明,

  而若是能最终从最深最长的我执大梦中觉醒,修行者就能破我执,证得“人无我”,随后再经修观,证得“法无我”,这时便能直指“觉空俱生智”,最终达到脱生死,成就佛果,正是一条真实不虚的解脱大道!

  “安仁大师,我先前好像没跟你说伏藏的事情,你是怎么能够一语道破的?”

  劫后余生的江闻好奇地问道。

  “施主,老僧只是年老昏聩,又不是耳聋眼瞎。在先前妙宝法王提出要借阅《华严大忏经录》的时候,老僧心中就有所猜测了,故此才会和你一同出言制止。”

  安仁上人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江闻,“而这世间虽然有无边佛法、万千大道,但能让人在白驹过隙间就脱胎换骨的法门,恕老僧愚钝,我也只知道启伏藏这一门罢了。”

  所谓的伏藏,在外界其实也早有流传,譬如总计一百多万行诗句藏地史诗《格萨尔王传》,就是由“神授说唱艺人”传承,早早以伏藏方式传承于意识之中,他们往往是在童年或者梦中曾得到某种授意,经过一场大病之后就自如开口进行说唱了,其中甚至是从未接受过教育的人,也能流利唱诵出大段的诗句。

  安仁上人更告诉江闻,伏藏具有速疾、净相、直接、窍诀、捷径的殊胜特点,当一个真正的伏藏取出来之后,都会度化一定数量的有缘众生,特别是在刚刚取出来的时候,它的加持力会非常大,很容易获得成就——这种特性,也似乎也是佛法的特性。

  根据佛经记载,在释迦摩尼佛成道之前,就有毗婆尸佛等六佛成道,广度世人。而不管是过去庄严劫、现在贤劫的哪个佛陀出世,都会在初成道后广说佛法、度化信众,因听闻初法解脱之人皆以万计,皆是初法加持的神威之力。

  安仁上人继续解释道,“在释迦摩尼佛初转经轮、开说佛法的五百年当中,修行成就的人特别多,再后来修行成就的几率便慢慢减少,也是一样的道理。”

  “当然了,初法加持也不意味着能鸡犬升天,必须如黑帽法王这般具有上上根器之人,才能有可能勇猛精进直指菩提。”

  “像最初有幸听闻佛陀说法的人,是随佛陀出家的五名侍从。他们都于鹿野苑听闻了释迦摩尼佛弘法,但唯有憍陈如尊者得其中真谛,随后因初法加持之力,成为最早受法味而思惟四谛者,即身成就了阿罗汉果位。”

  按照安仁上人的述释,便是初法加持力让他能于佛弟子中第一先悟,成为座下第一位证悟的声闻弟子,而他在佛陀灭度之后的生生世世,也会一直累积观智,只要再有佛陀出世,他仍旧会出家成为修行者,再次成就阿罗汉果位。

  眼见安仁上人如此言之凿凿,江闻也找不到什么具体事例反驳质疑,一来是江闻对佛经的悟解本就是半桶水的程度,二来这位憍陈如尊者本就颇为神秘,他成为比丘后的事迹于佛经中记载不详,仅知他在教团中首证四果,最为长老,常穿一身黑僧衣居上座之位,常人从不见形貌。

  “大师果然博学多闻,江某佩服。”

  秉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江闻立马开始拍起马屁,换个角度打听问题。

  “安仁大师,你为何会对妙宝法王的事情如此熟稔?按道理修行法门、伏藏之事,都应该是他们教派当中的不传之秘才对。”

  闻言的安仁上人慨叹一声,缓缓闭上眼去,似乎想要放眼看向天末尽头,寻找到某个茕茕孑立的身影。

  “当年徐弘祖施主以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遍历西域,题名绝国,老僧也曾有幸于崇祯十三年,随徐施主出玉门关至昆仑山,穷星宿海,界于西番参拜前世妙宝法王,方才老僧述说的这些事情,自然也是由老法王亲口所述。”

  江闻精神为之一振,不由得肃然起敬道,“安仁大师竟曾有此丰功伟绩!江某佩服万分!”

  徐霞客至死不渝的万里遐征,本就是一件足以让所有人心驰神往的盛事,他靠着一人之力,让青史之间饱蘸血泪才铸就的所谓百年功名、千秋霸业,显得黯然失色了些许,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自傲于后世子孙。

  可安仁上人却陷入了持续的沉默,苍老的脸上似乎开始颤动,对江闻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

  “阿弥陀佛,其实徐施主当初留下的遗憾,也并不比这些遐征伟绩要少……”

  记忆中的尘封往事忽然回顾,安仁上人沉默了下来,他恍惚看见前一秒还拖着病足踽踽独行的老者,后一秒已经化为一抔黃土遍地尘沙。西征之路漫漫无期,可举目世间只剩下了安仁独自一人,跋涉艰难至于穷途,他的身影也与黄沙上的脚印一道,即将淹没在关外大漠的飞沙走石之中……

  就在两人幻惑不明的时候,整个世界忽然开始扭曲变动,仿佛他们是一只只附着在画布宣纸上的微小爬虫。

  他们眼中是天旋地转的巨大变动,不过是作画之人信手而为的一件平凡小事,但整个世界熟悉的环境、相似的画面,却已经全然巨大到令人苦思费解的恐怖程度。

  在他们的身后,被宋僧开凿得千疮百孔的佛崖已经消失不见,深埋无数尸骨的鸡足山阴也翩然远去,一道和煦的阳光此时从天顶洒落,依偎着浅淡天云正照在一道高三十余丈的巨岩之上,而有一道如刀劈般垂直下裂的石缝,正好把石门分为两扇!

  这里背靠巍峨巨岩,前临万丈深渊,向下看去则正是那千载黑暗笼罩着的鸡足山阴,在日耀下的巨岩银光璀璨,宛悬瀑独挂山前,漾荡众壑,领挈诸胜,呈现出不可言说的神圣之态。

  江闻三人瞠目结舌,没想到自己会在转瞬间脱离苦海。已经不需要再判断辨认,也知道他们此时从谷底竟然直升到了山巅,站立在鸡足山最为名胜的华首重门的面前。

  ——这山岚间瞬息即起,呼吸便散的云雾,好像是罗汉的轻风袖衣,变化万息。这里朝云夕雾,似乎让他们一行也乘雾而来。传说每天都有一位罗汉乘云而来,就是为了到华首门朝拜迦叶尊者。

  “我们得救了?”

  品照小和尚时隔许久才惊醒过来,劫后余生地摩挲着自己的前胸后背,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所见,又庆幸万分地反身想要前去与妙宝法王道谢。

  先前的三人都在昂首瞻望着华首重岩,唯有不断为骆霜儿念经施救的妙宝法王盘坐在崖边巍然不动,此时的品照回头一眼打起招呼,却发现妙宝法王的眼中再也没有先前令人如沐春风,温暖和煦的熟悉表情,反而涌动着令人不安的陌然与孤冷。

  品照小和尚犹豫了片刻,似乎没有从反差中觉察过来,又或者觉得妙宝法王作为救命恩人,自己不应该如此恶意的揣测,因此仍旧一步步往那边走去。

  但下一刻,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因为品照发现貌类西番的妙宝法王竟然站起身来,将轻抚在她头顶的手掌轻轻移开,随后口中依然念诵着普渡世人的经文,双掌猛然一推,就把昏迷不醒的骆霜儿推入了眼前的万丈悬崖之下!

  品照的惊叫在这一刻猛然失声,亦或者是声音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效用,那道白衣如雪的身影已经化作云朵坠崖而去,但转瞬间,就是另一道身影用快如闪电的速度也飞扑出了悬崖,直追那道白衣女子的身影而去,只剩下夹带着极度惊怒和忧忡的“霜妹”呼唤声,尚且徘徊传荡于无穷深谷之间!

  呆若木鸡的品照被人奋力一扯,身体向后差点跌倒——是身后仅剩的安仁上人立掌于身前,用同样难以置信的目光护住品照,冷声喝问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物。

  “你究竟是谁?!”

  但妙宝法王站在了原地,身上令人不安的气息更加浓烈,化为高举钺刀扬於虚空,托盈血颅器皿宛然在手的狰狞威猛之神,似乎整个世界都被他主宰,就连天上的阳光都染上一缕缕黑气,似乎鸡足山阴的某些事物正转而被他带领着,开始向鸡足山阳光普照的另一面蔓延侵袭!

  …………

  【当波罗奈城附近那座古碑出土时,还没有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块无人能辨的古碑,阿提国国师知晓、阿私陀仙知晓,六师外道与神通婆罗门也都知晓于心。】

  【古碑上的文字被翻译出来那天,我不远千里去看过,却并没有解读出答案。直至迦旃延听闻阿私陀仙说起悉达多太子,言他已经成道自称为佛,于是到竹林精舍访问了佛。】

  【佛以偈语回答说,王中之王是第六天王,圣中之圣是大觉佛陀。被无明污染的人是愚人,断除烦恼的人是智者。有我、法二执的人沉溺在生死海。证缘起性空的人解脱在逍遥园。修道断贪嗔痴才能离垢染,勤修戒定慧即能证涅槃。】

  【我为了寻求解脱,也在罗阅城灵鹫山找到了佛。虽然佛与我谈论了很多,并展示了我以天眼神通所观九十六种外道之外的不可言说世界,可奇怪的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佛究竟都向我宣说了什么。】

  【但不论如何,佛已折服了我。那天之后的我,就如同其他随佛出家的行者一样加入教团,剃除须发、披三法衣,修行梵行、生死已尽,一直到所作已办、不再受胎,终于因大信心用功不懈,成就了阿罗汉道。】

  【一切似乎都很完美,直至那天我见佛端坐在房中,伤口在脚上,阿难尊者正细心地为佛敷药包扎,而一根沾有鲜血的木棍横卧在地上。我明白,佛一定是被木棍所伤。】

  【大家都不明白佛是金刚不坏的身体,为什么一根木棍能伤害呢?但我已经看出来了这就是业缘。凡是地、水、火、风四大和合的众生,都有这样的苦受,哪怕佛也不例外。】

  【佛说,四大假合的肉身,本来就不真实,成住坏空在所必然,一切事物的法性原是这样,顺应法性才能称佛。即便佛已经证得真如法性,但只要佛在现世也是人,需由父母生养,和我们一样具有人相。】

  【至此,人群之中匿藏的我,终于明白了成佛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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