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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独自莫凭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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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盆洗手大会结束了,就像它开始的那样理所当然。  尚之信经过检查,似乎只是急火攻心昏阙,众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惧怕君子剑江掌门。骆元通轻描淡写地说,他这一定是饮酒过度、情绪失控导致,便遣府上弟子一道出发,用了辆车护送着他回平南王府了。  远道而来的武林人士,在大会结束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因为骆家作为东道主,按照惯例是要出资招待一番四方宾客,前两天包吃包住,第三天还会大宴群雄,直到得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金盆洗手大会才算是大功告成。  有人或许会觉得这是冤大头,可要知道在金盆洗手之后,这顿饭已经不算是骆元通的面子,而是属于骆霜儿自己的人情了。  对此等美事,周隆自然是喜不自胜,自己又能带着金刚门的弟子白吃白喝了,但像江闻这样自己有落脚之处的人,基本都先走了,只是承诺必将参加三天后的酒会。  可以说除了铁胆庄外,另外几个大势力的做法也如出一辙。  范兴汉不等骆家挽留,就急匆匆地率先离开,神情已然心事重重,不需要刻意分辨就能看出;嵩阳派则是忧心忡忡地护送着晕厥的尚之信走了,由掌门白振穿着官服带领着招摇过市;而青旗帮也没有吭声,和红花会众人前后脚离开,一时间骆府之中因求亲致使的严峻形势,顿时缓解了不少。  袁紫衣跑去和骆霜儿闲白,艳羡地端赏着她手里的那对韩王青刀,随后表示江闻他们先回去,自己要和霜儿妹妹多聊一会儿,晚饭也不回去吃了。  “那你自己记得回去,我们先走了。”

江闻也不客气,转身就要离开,猛然一想起就自己带来的乐师队伍,还跟在身后眼巴巴地等着结算工钱。  此时府中人散去大半,可出乎江闻意料的是一道前来的几个戏班乐师,明明自己难得如数结算了赏钱,却一个个地踌蹰着不肯走,话里话外不停暗示江闻日后还有没有类似的差事,他们随时可以为武夷派留效。  “几位师傅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一些。”

江闻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他们经此一役也有生出想要在江湖中出道的心,打算索要个“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的名号?  面对质疑,戏班的乐师倒是老老实实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金评彩挂皮团调柳,这些本就算半个江湖中人,而乐师们也都是孑然一身的单身汉。  他们所处的“八仙班”戏班在广州城里名称不彰,更没有名角撑台,早就摇摇欲坠四分五裂了,如今沦落到在芝兰湖上演红船神功戏,据说几个小台柱子都看好了后路,随时都打算开溜到大户人家当小相公了。  乐师们见江闻出手阔绰、行事张扬,如今也是想通了,若跟着武夷派经常能有这样见世面、出风头的机会,怎么也强过在草台戏班里苦熬。  再退一步来说,就算今后盛况不再,他们也能从江闻这边多学些新鲜曲子,日后出去给人揽点鼓吹庆祝的活计,总还不至于饿死。  江闻听罢唏嘘不已,怪不得这几个人看着面有菜色,衣衫褴褛,他起初还以为是艺术家故意作的高人打扮。  说到底还是世道不济,这才给了他们必须转行谋生的压力,如果这些乐师不学点新鲜手艺,今后恐怕连红白喜事的钱都抢不过别人。  “可我一个江湖门派,养着几个乐师算是什么事……”  其中一个蜡黄面皮的乐师赶忙解释道:“江掌门,这养个乐师戏班在大户人家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武夷派如此名声,那自然也是养得的。”

对方一番解释,又结合自己的知识储备,江闻终于知道了一些门道里的缘故。  原来早在明初,太祖朱元璋吸取元末君臣享乐怠政而灭亡的教训,实行严刑峻法的治国策略,认为元代古乐俱废,惟淫词艳曲更唱迭和,对社会的淫靡享乐风气造成了不良影响,故而摒弃抑制了乐府杂剧,更对倡优的戏剧活动采取一系列限制政策。  然而民间戏曲迨自成化、弘治年间渐趋繁荣,迫至正德、隆庆年间已然鼎盛,无数人也投身其中,像“八仙班”这样的职业戏班也更加普遍。苏、杭两地,借助于昆曲的魅力吸引着众多戏班前往,倘若能学得朝野名士策划的大戏诸如《冰山记》、《西厢记》、《玉簪记》,就能轻易做到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的盛况。  可太祖朱元璋定下来的规矩没变,所有优伶都会被打入贱籍,像“八仙班”这样被称为“土优”、“土班”的、由本地艺人组成的戏班,只不过是粗通文墨的程度,唱的也是“一唱众和,蛮音杂陈”的“广腔”。  他们偶请个穷酸书生执笔,仍然只会演些俚俗粗鄙的小剧,自编自演的词曲也没个准数,所赚赏钱只能勉强糊口。在广州城这样的繁华城镇凭,借着独特的地理和人口密集等优势,自然成为职业戏班云集之所,其中的失意潦倒者就更多了。  乐师们所说的养戏班,原指的是世家大族畜养伶人的活动,从小将他们召入府中,构园池,蓄声伎,调丝竹,每日聚诸名士度曲征歌,戏曲水平自然不可小觑。而广州城中的豪富人家跟着附庸风雅,也往往会有赞助供养的戏班,每逢大事就出钱在寺庙开戏酬神。  江闻已经能预见到今天之后,名门大派出门行走,恐怕都会像自己这样带着乐队以壮声威,这几名乐师倒也是会机灵应变,的确不算什么出格的事,于是他便大发慈悲地回复道。  “此事似乎可行,但是你们人数太多了,说实话我们武夷派连人带马一起算上,都赶不上你们人多。今后江某只负责出外的赏钱,平日的工钱另有人给,几位师傅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几名乐师顿时千恩万谢,喜不自胜地收拾好乐器,跟在江闻身后走了,也没人会在意就因为他这一句话,广州城里就凭空多出了一支乐师集体跑路、班主茫然无措的倒霉戏班。  路上江闻还打听了一下,发现本地戏班属于武大于文的戏路,伶人但工技击,以人为戏,所演绎的类多不可究诘的荒诞故事,言既无文,事尤不经,“八仙班”原本最受欢迎的,便是老班主从雷州傩舞学来的武戏《雷杀》,讲的是个作恶多端的无赖被雷殛杀的怪事,可惜随着老班主的意外身死,再也没人能演绎了。  回去的路上,洪文定经过了大门紧闭的蒙学私塾,恍惚见到大雨瓢泼的远处有个老迈的身影正踽踽独行,可当他回头看去,伶仃身影却又被雨点打散不见,仿佛刚才的只是一场幻觉。  “文定师兄,你在看什么呀?”

傅凝蝶从出了骆府就一直保持着乐不可支的模样,此时停下脚步问着洪文定。  洪文定总觉得那位白发苍苍的蒙学塾师,和他爹洪熙官先前一样满怀心事,背在身上已经快要走不动了。  “哦,没什么。”

洪文定摇了摇头,跟上了其他人的脚步。  跋涉过了积水街巷,众人终于来到雷老虎坐落于西关大街的宅子,撞见一身绫罗豪服的雷老虎正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到江闻他们出现,连忙喜出望外地出声吆喝。  “江道长,江道长!你终于回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

江闻不慌不忙地收拢油纸伞,甩去上面残留的水迹,先对身后跟随的乐师们介绍道,“今后你们的工钱就由这位雷老爷买单,千万要记得啊!”

乐师们慌忙躬身行礼,异口同声地说道:“见过雷老爷!”

“既然江道长开口,你们以后就是我雷家的人,工钱先按照厨子发放。”

雷老虎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胸口,有些谄媚地对江闻表示:“反正江道长的事就是我雷某人的事,江道长的朋友就是我雷某人的朋友,江道长的面子就是我雷某人的面子,江道长的钱就是我雷某人的钱……”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感觉有点不妥,差点就把真心话给说出来,匆忙含糊地改口道,“反正找我就对了……江道长,幸好你回来,今天府上收到了个东西,直到现在我也不敢打开,光看上面的字迹,好像是要交给你的……”  几人跨过了书偏房间,越过直通正厅的青云巷,立即看到厅堂正中的八仙桌上,正端放着一个油纸层层包裹、麻绳反复缠绕的物什,上面还用浓墨印上了大大的一个“江”字。更由于近来潮湿气候的浸染,使油墨字迹间渗出了一道道虫须菌丝一般的痕迹,更显得张牙舞爪、狰狞可怖。  “就是这个东西。它应该是跟着雷家前两天运送绸缎的车队来的,不知被谁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在货物堆里的,直到今早管家盘点货物才发现。”

雷老虎的神色有点过度紧张,仿佛面前的不是纸包,而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一打开就会万劫不复。  江闻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  “雷老爷,你是不是太紧张了点?我看这防潮的手艺严谨,用材也不便宜,可能只是哪家药铺预定的药材被装错了车。上面写的‘江’,大概是江珠、江栀子之类药材名的缩写嘛。”

然而江闻的安慰没起到什么作用,只见雷老虎的嘴角微微抽搐,附在江闻的耳边小声说道。  “江道长你有所不知……其实这个纸包最外层原本还有一层纸,上面写着‘马佳善亲启’,幸好没被外人看见,已经被管家撕碎烧掉了……”  江闻顿时皱眉,看开这东西真的是有备而来。  马佳善,那是雷老虎在下梅镇上的原名,也代表着他曾经和清廷结过的是非往事。送来东西的人主动提起这件事,显然是存着威逼胁迫的意思,警告雷老虎必须转交这个东西,否则你曾勾结南少林的把柄,我就能送到官府的门里去。  “故作疑兵、片语攻心,这人倒是有几分能耐。”

江闻冷笑一声,伸手就扯开了层层包裹的油纸,显露出了深藏其中的东西。  三名徒弟瞬间好奇地围了上来,唯独小石头见里面不是吃的,就率先讪讪地退后一步。  那里面却并没有药材,而是藏着一本手工抄录的书籍,用纸完整,墨迹也都还很新鲜,只是它唯独封皮纸页看似完好,后面大半本却被人用蛮力扯了去,只挂着些零星的碎屑。  “《睽孤风土记》?”

江闻缓缓打开这本书,念出了上面的书名。  洪文定在几天的私塾读书后,已经能把常用书面文字认熟,但他更好奇的仍旧是这本书的来历。  “师父,这是谁送来的?这人又是敌是友?”

江闻看过残存的那一页之后,就把残书放回了桌上,也兀自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坐下,眉宇间显出了思索之色。  “我看似敌似友,非敌非友……”  江闻缓缓说道,“我们来到广州的事情本不昭彰,直到今天才算广而告之,对方能够提前这么久送书到广州的,应该只有红莲圣母她们了。”

傅凝蝶好奇地探出脑袋:“那为什么说非敌非友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

江闻摊开只剩前面几页的残书说道,“这本书剩下的寥寥数百字,分明就是晋朝周处写的那本《风土记》残篇,述而不论地记下了地方风俗、节日由来,看着什么古怪都没有,红莲圣母为什么要不明不白地送它过来呢?”

《风土记》所说的风土,实则单指宜兴一处的风俗。宜兴古称荆邑,春秋时属吴,秦王政二十六年,改荆邑为阳羡县,因此因此残书的开篇就是“阳羡县东有太湖,中有包山,山下有洞穴,潜行地中,云无所不通,谓之洞庭地脉。”

而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周处除三害”的主角周处,西晋太安二年至永嘉四年,朝廷为了表彰周玘(周处长子)三兴义兵平乱之功,设置义兴郡,故而可以说周处不仅是宜兴当地名士,更是人文起源的一部分。  本残存的《风土记》字数寥寥,剩下的篇幅都是在说七月七、九月九、守岁等风俗的来历,还有一节关于当地“越俗,饮宴即鼓盘以为乐。取太素圆盘广尺六者,抱以着腹,以左手五指更弹之,以为节,舞者应节而舞”的记载,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换一种思路,莫非谜底就在谜面上?”

江闻自言自语着,又把视线聚焦在了残书的封皮,看着上面的“睽孤”二字陷入思索。  从内容上来看,这本书的内容和市面上流通的《风土记》也并无区别,唯独这个别名闻所未闻,恐怕有什么说法在里面。  睽孤二字,乃是出自《周易》中的睽卦上九爻,卦辞说:“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

“见豕负涂,载鬼一车”这两句,被很多易学家解读为,有人看见背上沾满泥巴的一头猪吃力地拉着车子,走来一看车子上全是鬼,这个解读足够吓人,也足够离奇,以至于近似荒诞的幻妄。  就连易学大家孔颖达在《周易注疏》里也讲:“‘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者,鬼魅盈车,怪异之甚也”。南宋朱熹则说:“载鬼一车,差异底事也”,什么是“差异底”事,简而言之就是自己也说不清楚,离奇怪异得很。  这个卦辞难以解释到后来,将“载鬼一车”演变成了一个成语,顾名思义表示十分荒诞离奇。  但江闻知道后来靠着史学家在这方面的出力,给出了与以往不同的解释,大胆将“鬼”字解释为鬼方或鬼宿,这才打开了一番新的局面。  一本书的写作,终究是离不开所处时代和环境的影响,因此一部分人认为,鬼应该指的是鬼方,中国北方的少数民族猃狁,也就是后来的匈奴。  在殷商和周时期,中原曾受到鬼方民族的侵略,因此与鬼方民族敌对,所以称之为寇。而和亲是解决民族矛盾的一种方式,这个传统也非常古老。  因此这个卦辞就应该理解为:睽乖狐疑,先是见到路上有猪出现,然后又看见一辆车上面坐满了鬼方人,于是搭起弓箭,然后又放下弓箭,原来这些人不是贼寇,而是来和亲的队伍。往前走遇到雨则吉祥。  按照这个解释以为是来打仗的,最后发现是来求亲的,似乎隐约指代了骆霜儿被人提亲的事情,暗示要用和亲来化解危机、化敌为友?  而另一种鬼宿的解释,则是出自于上古“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的认知,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三星在天妇人之语,当时的人望天劳作,便习惯于将各种星象、气候的天文现象融入文学诗歌之中。  结合《史记·天官书》:“舆鬼,鬼祠事;中白者为质。”

天文释证说:“鬼宿中白色如粉絮者,谓之积尸,一曰天尸,如云非云,如星非星,见气而已”,这属于快要下雨的征兆。  这样的解释就是,近处的小猪背上有湿泥,将要成婚的人仰观天象,果然见南天之鬼宿凝聚着尸气(因鬼宿四星,其形四方,恰如车舆,故取此象),看来快要下雨了。再派人问赶牛车那人,说只是路过,不是来捣乱的。一场雨化解了一场误会,婚事得以继续,还交了个来自远方的朋友,好事连连。  这样的解释也合情合理,正好符合睽卦上下离兑相背,其志不同,随后由背离而反背离,最终达到《彖辞》中说“男女睽而其志通也”的局面。  可这个解释也有些神异,红莲圣母怎么会远在千里之外,都能算到江闻此行会遭遇大雨的事情……  “……她到底是练功的还是算卦的?”

方向不同的两种解读,却联系上了眼前的两个事情。  易经的神奇之处就在这里,经过江闻脑海里的一通分析,愣是从简简单单的“睽孤”二字当中,抽丝剥茧地复盘出了自己此行的形势走向,严丝合缝宛如量身定制,就连广州城中连绵不断的大雨也被算定,并且成为了一种吉兆……  “不对,我不能被这些装神弄鬼的手法给迷惑了。怪不得说越是聪明的人,越没办法从迷信当中挣脱。”

江闻晃了晃脑袋,决定先对自己认知进行祛魅,这样才能做出真正合乎逻辑的思考。  当然了,他所说的祛魅并非针对易经。易经之中包罗万象的内容,本身就极具哲理性与启发性,并不违背思维的逻辑,出门在外应分辨是敌是友也合理,他所要重新审视的,单单就是指对红莲圣母而已。  对方绝不可能有什么千里之外未卜先知的本事,否则早就算到丁家公子对自己余情未了,赶紧上演一出二人幸终的戏码了,她也绝没有必要在想方设法联系的同时,还要在自己面前故作高深莫测。  如此换个思路从情理上入手分析,红莲圣母当初送出来的东西,必定是一个完整准确的信息,并且明确下命要送到自己的手里,只是中间被人故意地减损毁坏,这才变成了一个谜题来到自己手里。  明尊教衰弱已久,对各地分舵的掌控也趋于薄弱,这一点从红莲圣母孤身闯入福州城就能看出,各地护法也不一定都如黄稷那样身在曹营心在汉,行事百密一疏也无可奈何。  但问题在于,是谁在从中作梗?  江闻以手拟剑缓缓挥动,随即眼前浮现出了一个须发蓬乱、身缠锁链的高大人影,伴随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容,天下州郡都化为了他落子捭阖、争斗厮杀的棋盘,而他自己却藏身于云烟缭绕的深谷之中,见首不见尾,挥手遍洒就是千万个难解的谜局,逐一落在对手的面前。  “这么一想,倒真像是赵无极那厮画地为牢、撒豆成兵的手笔。寻常人被吓住不敢动弹,而他指不定就在哪个角落藏下了青阳教的法兵千万,只等着破解了谜面的人前去领教。”

青阳教对福州红阳教的蚕食远超想象,红阳圣童暗中布局十年,也只来得及留下丁家公子这个胜负手,因此红莲圣母的命令被截获知晓倒是顺理成章。  但江闻有把握的一点在于,以赵无极的行事风格,重点应该不在广州城中。他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再测试一番江闻,看看他江某人先前在福州府只手擎天的壮举,是否只是一种运气使然。  “有趣,当真有趣……”  江闻微微一笑,心中按耐住己经被四方窥探的猜想,随即再一次推翻了他先前的猜测,将思路简化到了极致。  有没有一种可能,比如这件事只是红莲圣母做事马虎了?  先前的猜测自然都可以成立,但最主要的问题在于江闻他们现在身处的是广州,《风土记》写的内容是宜兴,分明是驴唇不对马嘴。真有什么重要内容要送,也应该送东晋时期顾微的《广州记》才对吧?!  广州距离江南宜兴何止千里,这就相当于你的朋友知道你要去德克萨斯州旅游,专程给你捎来了一本山东旅游指南,着实让人猜不透她脑回路是怎么回事。  “不妙……难不成是圣火功的病情恶化,红莲圣母的脑子彻底糊涂了?”

雷老虎和江闻的徒弟们,就在一旁见江闻在那里自言自语着,表情时而严肃时而无语,接连变换快得吓人。  “师父,你在想什么呀?”

最后还是傅凝蝶开口问道,让江闻从思索中走了出来。  “没什么没什么,我眼前的事情都还顾不过来,哪有时间管远在天边的事。”

江闻随性彻底放下疑惑,转头对雷老虎说道,“雷老爷,你们最近有没有商队要去往福建的?水路陆路都行,帮我送一封信到泉州即可。”

想那么多干嘛,江闻决定直接写一封信过去询问,就算这样做在时间跨度上存在点瑕疵,却也不失为一个查清问题的办法。  然而听见到了江闻的请求,雷老虎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江掌门你有所不知,这几日的广州城恐怕是出不去了。”

江闻疑惑道:“啊?此话何解呀?”

怎么回事?广州城真的被暴雨冲到海里去了?  雷老虎转动着手上的碧玺手串,召来面前的管家,要过一份广州官府衙门送上门来的告示,连忙解释道。  “官府今早发榜,因朝廷水师即将开拔赴战,即日起禁海禁渔,片帆不得下水,如有违逆即按通匪谋逆论处,满门抄斩不赦。几大商行如今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也无能为力。”

说完他还有些幸灾乐祸地表示,“幸好咱家前两天货物提前送到,我这次就可以狠狠宰他们一笔了!”

武夷派几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早在福州城中,江闻就遇见了征南大将军达素,他身负此行的使命就是集结骑兵与水师,趁着郑家在江南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的时候,将扰乱危害沿海的郑成功势力一举拔除。  而征战之事兵贵神速,故而是决计不会提前对外透露目的,如今紧急禁海必然也是出于配合军事行动的目的。如今先斩后奏地禁海,还能防备城中细作前去通风报信,可谓是一箭双雕。  “雷老爷,水路走不通应该还可以走陆路。”

傅凝蝶探出小脑袋建议道,“就算连日大雨冲毁了几处官道,你们也可以兼舟而行,沿着内河北上西行嘛。我们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雷老虎看着凝蝶,露出了稍显和善的笑容。  “小姑娘你说的是没错,可广州城东南西北水陆八门如今也都封城了。”

“这做法就太过令人费解了吧?”

江闻说道。  雷府的管家此时回答道:“启禀各位老爷,小人今天凑巧打听到封城的缘故。据说是有一股倭寇偷偷上岸,意图袭击广州城破坏剿匪大计,平南王府这才下令闭门坚守,等待贼人露出破绽。”

什么?倭寇?这年头还有倭寇?  江闻差点就笑出声来。  所谓的倭寇成分比较复杂,但一般是指日本封建诸侯派出的日本海盗与中国海盗如王直、徐海等勾结一起的匪寇。  他们在江浙、福建沿海攻掠乡镇城邑,导致明朝东南倭患大起,明廷多次委派官吏经营海防,因朝政腐败而难有成效。一直到嘉靖后期将领戚继光,俞大猷等先后平定江浙、福建、广东倭寇海盗,倭患始平。  而有史记载的的最后倭寇,乃是在天启四年(1624年)7月侵犯福建沿海,随后由于丰臣秀吉发布八幡船禁止令(海盗行为禁止)和日本国内政治局势的平稳,倭寇的活动开始减少,可以说倭寇的踪影绝迹久矣。  如今已经过了三四十年,尚可喜又说广东出现了倭寇的踪迹,这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竟也不怕清廷下旨问他是何居心。  让江闻有信心做出倭寇为虚判断的原因,是当今政治局势的变化。  近来“海上霸主”郑家乃是东南沿海、台湾及日本等地的头号大海盗,他组织并苦心经营的私家海军实力雄厚,郑芝龙甚至还在料罗湾海战中凯旋归来,大败西方海上集团,日本海盗就算想来劫掠,也绝不可能再大张旗鼓地打着“倭寇”这个遭人恨的名号。  况且如今掌舵的郑成功更是爱憎分明,日本海盗就算真要动手,也只能装扮成汉人过来小偷小摸,否则这是想让郑家的脸往哪里搁?  可当江闻把自己的推测和依据说出来之后,雷府的管家只能无辜地摊开双手。  “这点小人就不清楚了。我隐约听说这伙倭寇刀剑猛利,斩杀不少行客,府上的严姑娘听闻消息后,也抢在最后一波时间出城去了。据说他们所奉的就是郑森的堂兄郑泰的命令,有意前来骚扰大军出征的。”

郑泰目前是郑家的二号人物,也是郑成功的大管家,当郑成功带兵出征时,郑泰往往负责留守根据地,一内一外配合默契。  江闻心中存有疑惑,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了然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严姑娘出城有点危险,希望她能平安无事吧。”

江闻淡淡说道,又陷入了思索。  此时天厅里雨水潺潺,从远至近乌有停绝,而江闻也就默然聆听着点滴淅沥之声,任由思绪流淌着,一边看雷老虎与管家谈论这笔生意要怎么做才能发大财,顺道也要报复先前被当地商行排挤的仇怨。  “管家,你先下去吧。记得把这次的货物标好三倍价格挂出去,入账也要算清楚,粤征的税钱要是少了一份,你就自己去官府门口上吊吧。”

雷老虎不咸不淡地说着,显然已经存了借机大发横财的打算,然而言语间却把税赋一直挂着,这倒是让江闻想不到的事情。  “雷老爷,想不到你这纳税意识挺强的啊。”

江闻开玩笑道。  雷老虎苦笑着说道:“不得不小心啊,如今平南王府对课税一事沿加盘查,稍有不慎就被抄家问罪,他们商行财产要二十税一,我们这些有纺布织机的四十税一,船户如果拥有超过五丈长的船,也要征收一道税。这般刀枪所向,可谓是人人自危啊。”

“这是尚家自己加设的税赋?这么高谁受得了?”

江闻惊讶道。  “小门小户、寻常人家,已经破产投海无算了。”

雷老虎只能无奈地说道:“可那也没有办法,平南王府以平乱剿匪的名义开粤征,说只有还有一天在打仗,尚家军士人吃马嚼的用度就都得算在我们的头上。”

“那应该也挡不住众人隐瞒吧?你们把钱存放在外地,不被查出来不就行了?”

江闻又突发奇想道。  “哪有那么容易,他们早就想好后手了!”

雷老虎说到这里则也愤恨不已,“平南王府除了开粤征,还开了告征,但凡有人私匿转移财产,被人向官府告发的,抄家的钱一半归官府,一半归告官的人。”

做生意总有上下家,业务一旦发生了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非彻底不在广州城做生意,否则确实阻拦不住有人想釜底抽薪发笔横财,而在三木之下,财产是否真的有所隐瞒,又哪里能自己说了算?  而江闻越听越熟悉,这套办法分明就是西汉初年的算缗与告缗的翻版嘛。  缗,本意是穿铜钱的绳子,后来就成为了货币单位,一缗钱就是一贯,一千钱。而一算也是个单位,为一百二十钱。元狩四年,汉武帝接受了御史大夫张汤和侍中桑弘羊的建议,下令征收算缗钱,涉及到的人都要征收一算一百二十文。  而告,乃是告发的意思,就是朝廷为了让告发之风盛行,对告发者许以了丰厚的奖赏——“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

这个办法获利之丰、损害之大,乃是历史上有空的恶政,也与当时汉武帝与匈奴之间的战争有直接关系,主要为了填饱战争这个耗费财富的无底洞。  “好狠毒的招数,这个办法谁想出来的?”

江闻忽然问到。  雷老虎思索了片刻,也不太确定地道:“市面上传闻,这是尚老王爷眼前的红人李行合提议的,可是谁也没有证据就是了。但除了他,也没人能说得动如此大计了。”

又是江湖术士李行合?  江闻对他的印象,原本还处于一种略微矛盾的感觉,既惜命无比又胆大妄为,既唯唯诺诺又草菅人命,先前还有意骗了江闻一把,却不知他为何一开口,会是这种法家遗风的政令?  种种矛盾错综复杂之下,这也让他那圆滑世故的模样更加扑朔迷离,唯一不变的是此人深谙人心的心计,已经逾加浮现了出来。  算告之法放在西汉时期,自然是一种无可反驳的恶政,违背了与民休息的国策,导致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纺绩不足衣服,可放在千年之后,则又是另一番面貌。  首先,尚家并不是什么人王地主,平南王府存在目的就是统治地方、镇压反叛,因此耗竭民力、疲惫地方本就是一种可以选择的统治政策。  其次,收上来的钱能有效支援剿郑大业,增加的税赋只要有一半最终用于实处,对于清廷就是一笔意外之财,那么尚可喜私征税赋的做法就有功无过。  最后,尚家本来就不用在乎什么民心向背。他十年前带着铁骑、杀得人头滚滚而来,只要府中刀枪不匮,兵丁源源不绝,自然有他尚可喜的一席之地,这是谁也颠扑不破的事情。  可这种放在明面上的恶太过赤裸裸,以至于江闻也不得不感叹,能提出这个主张和执行这个政策的人,都堪称是真真正正、不加掩饰的恶棍。  但世道最可笑的地方就在这里,像这样毫不遮掩吸取民脂的人,竟然已经是清廷倚为干城的三藩之中,威胁程度靠后的存在了。  另外两个藩王中,吴三桂功高兵强。初到云、贵时,清朝廷曾准予“便宜行事”,即允许他私自授官,时称“西选”。于是,西南文臣武将都是他的亲信,全受他节制,再过几年就会有“西选之官遍天下”之说,俨然西南一霸权势滔天。  三藩之二耿精忠如果顺利承袭藩王之位,史书也将记载他“以税敛暴于闽”,纵使部下“苛派夫役,勒索银米”,还会说他聚集“宵小之徒”,传播“天子分身火耳”的谣言,妄称“火耳者,耿也。天下有故,据八闽以图进取,可以得志”,悍然将福建之人不由分说地绑上了他的战车,驶向灭亡。  和他们两个政治上的野心相比,尚可喜在广东私自设市,私自收税,私自开辟对外通商口岸的事情,似乎也就没那么扎眼了,可谁能知道又有多少人在奸宄爪牙的肆行牟利下,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呢?  更残酷的是,此时就连抄家破产之后唯一的退路当乞丐,实则都掌握在了尚可喜的手里……  “开饭咯!”

小石头开怀不已地前来宣布晚饭开始,凝蝶与文定毫不含糊地拔腿就走,众人才从正厅离去,只剩下江闻一人手握着残书,原地不动。  江闻转头故作释怀地一笑,随后继续怅惘地看着天空,缓缓说着。  “那就等雨过天晴吧。或者我继续等,或者天放晴,总有一个先要到头的。”

金盆洗手,大雨未歇。值此形势突变的时分,广州府相似的谈论也存在于不同人之间。  他们彼此情绪或忧戚或欣喜,谈论之事或直白或迷蒙,最终都将湮灭消逝在滂渤的大雨之中,而天地之间似乎只有这场滚滚而来的大雨,将会成为唯一永恒不变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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