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化田一路北上,越往北传来的消息越是不秒,消息回报鞑靼这次侵全族之力,来势汹汹,萧将军以两万驻兵将鞑靼十万铁骑拦在延绥关之下,且在榆阳与蒙古族陷入连日苦战,军情万分险急。
西厂能用的上的探子已经全部派了出去,过太原时,雨化田手上终于有了更加详细的情报:
蒙古女英雄满都海在去年明军夜袭威宁海时战死,而这个女人对小王子巴图蒙克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鞑靼烈性,这一次达延汗倾全族之力来袭,名为侵略,实是为了报杀妻之仇而来。
满都海是蒙古有名的女战神,自小武艺高强,才能出众,初嫁蒙古大汗满都鲁,七年后满都鲁汗去世,没有留下子嗣,死后手上的直系兵权全都由女战神满都海继承。那时所有人都急着向满都海求亲,谁能与满都海结亲,谁就能得到旧大汗的部众当上新大汗。
可满都海却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她要嫁给比她小十五岁,只有六岁的孤儿巴图蒙克,因为巴图蒙克是成吉思汗嫡系的血脉。就这样,向天后起了誓的满都海正式扶立六岁的巴图蒙克为大汗,号达延汗,而明人因其年幼,称其为“小王子”。
满都海亲自教导巴图蒙克,带着他征战收复蒙古各部,那时巴图蒙克年纪幼小,满都海就把他装在箭囊里挎在身上贴身保护,闲暇时教他读书,以及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蒙古之主。十二年相伴情谊,终于帮巴图蒙克统一了蒙古各部,成为蒙古的中兴之主,满都海于达延汗,不止是他的妻子,他的贤臣猛将,他没有父母,满都海的存在贯穿他的整个生命,是扶他上王位的父,亦是在给了他怀抱温暖的母。
而在定疆侯萧熠组织的夜袭威宁海一战中,满都海为保护巴图蒙克而死,巴图蒙克立下血誓,与定疆侯萧熠不死不休。果然,入秋草黄马肥之时,便纠结大军来犯。
雨化田得知这个消息,悔得几欲吐血。他忆起夜袭蒙古王庭那夜,萧熠差一点就抓到了达延汗巴图蒙克,却被一个额上有刺青的女人所阻,虽然事后制服那女子绑为俘虏,但眼看萧熠到手的大功折了一半,当时他便气不过,一剑将那女人捅了个对穿,谁知那达延汗居然把血仇都算到了萧熠身上。
朝廷派出的增援还在路上,雨化田过榆林、横山、靖边时,用西厂督主令牌,以诏狱做威胁,强行尽抽了这三处的守军前去救援,至于这三地会不会因为守备空虚而被鞑靼趁虚而入,他可不管,大明如何,关他何事,这天下,他在乎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雨化田昼夜无歇,一路疾驰,在距萧熠所率领的驻军被围半个月后,终于赶到了延绥,此时他一身白袍沾满尘土,发间全是风沙,平素他这人最是爱洁,衣服微染尘埃便弃之不用,何曾这般狼狈过,但此刻却是半点也关注不到自己。
王子川河被血染成红色浑浊的水,延绥关下飘荡着腥臭的风,新兴堡的城墙满目疮痍,城墙之上,插满染血萧字旗帜,破碎飘零,还毅然在风中飘扬。
四野环顾,城墙下伤兵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军医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为士兵包扎伤口,远处城壕上银色铠甲的身影岿然不倒,迎风飘扬的红色披风像一面安定人心的旗帜,感谢诸天神佛,只要那个人没有事就好,雨化田几乎是含着笑策马冲进前方兵营的。
站在点将台土堆上的副总兵候勋,看到雨化田和他带来的援军,神色且惊且喜,迎了上来,“雨督公,你怎么来了,末将没有接到消息。来人!快给雨督准备营帐!”
雨化田翻身下马,道:“此事不急,速速带我去见萧将军!”
候勋闻言一怔,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身影,缓缓垂下头,默然不语,表情中有一种无言的伤痛。
一刻静默,然后仿佛有一种哀切在蔓延,雨化田这才注意到,不单候勋神色悲切,这个兵营里的所有人,眉间都有一种哀色,虽然没有看到白幡,此刻也没有听到哭声,但营帐却满是悲凄之意,所有人似乎都在无声无息的流泪。
不祥在雨化田心头浮现,他猛地回头,再看一眼城墙上的银甲身影,这次他看清了,虽然那个的身影很像萧熠,但并不是他。一瞬间凉意从心脏抵达指尖,雨化田转头对候勋厉声喝到:“萧将军呢,是不是受伤了!”
候勋垂着头,微微哽咽,“督公……你来晚了一步,将军昨夜已经……”
他说不下去最后两个字。雨化田之前为监军时他就跟随萧熠,同雨化田有过接触,知道这位督公大人性子狠戾,武功高强,喜怒无常,却与萧将军情谊深厚,两人战场上并肩杀敌,后背交托,乃是过命的交情,这次雨督公带着援军赶来,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谁。可萧将军已去……雨督公来晚了……他思及此处,又是悲从中来,眼圈蓦地红了。
候勋的话虽没说完,雨化田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心脏如坠深渊,但感情上却一个字都不愿相信,他爱的人,定疆候萧熠,银红修罗威名震慑天下,世人皆知,那人,当然不会死!!
雨化田一把推开候勋,冲进了营中主帐,帐内弥漫着未散血腥味,那人就躺着那儿,胸前缠绕着厚厚的纱布,鼻若胆悬,唇薄如锋,眉眼一如往昔,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已。雨化田只觉心脏宛若被人生生挖出一样的痛,他耗费十年光阴,一步步走到萧熠的身边,他如此珍惜,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护,为何结局会是这个样子?
雨化田走过去,伸出手,握住萧熠的手,在他记忆中,这只手掌永远是宽厚而温暖的,而此刻却冷得像冰,他再也克制不住,大声嘶吼起来,“医官呢!医官何在!将军昏迷不醒,为何不来救治!”
医官掀开布帘走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雨化田跟前请罪:“是小的无能,鞑靼人在箭上淬了剧毒,毒性霸道无比,小的……小的解不了。”
雨化田闻言,二话不说,便俯身去解萧熠胸前缠绕的纱布,军医初时还不明所以,待看到他想要以唇想就,才知道这个美丽的男子想为将军吮毒,连忙阻止:“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
“为何!”雨化田抬头,双目赤红地看着他!
“萧将军已经——”军医被雨化田那双眼睛瞪着,“去了”两字明明已经到唇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好改口道:“这法子有人试过了……将军平日待人宽厚,毒箭也是为了救被困的弟兄们才中的,当时便有兵士自告奋勇为中毒昏迷的将军吮毒,可这毒实在太霸道了,遇血便融,根本放不出来,吮了毒血的两名弟兄,当夜就去了,将军能撑到昨夜,已是内力深厚的缘故。”
“是吗——”雨化田喃喃地说,手缓缓放下,“那就再想别的办法,一定有办法的。”他语速不清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十分茫然惶恐,就像一瞬间变回了那年六岁,那个走投无路的孩子,可惜这世上却再没有第二个萧熠能来牵他的手了。
军医年长,看他这样于心不忍,劝道:“萧将军是昏迷中走的,很安静,一点痛苦也没用,人死不能复生,大人您也节哀……”
雨化田却一掌将他打了出去,表情凶狠,“谁说他死了!将军死了全军缟素,你们没着丧服,为何咒他死了!子靖哥没死,谁再敢说一个死字,我就要他的命!”
军医捂着内伤的胸口站起身,求助地看向营帐外的副总兵,候勋叹了口气,秘不发丧是因为没有援军,只能靠定疆候银红修罗的名头震慑敌寇,若被鞑靼人发现主帅已逝,怕不日就要全军覆没了,没想到雨督公居然自欺欺人地钻了这个牛角尖。
候勋摇了摇头,示意军医和他一起先出去,将空间留给雨督公静一静。
两人退出帐子,布帘放下,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二人,雨化田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跪在萧熠旁边,“子靖哥,化田回来了……”
“你不是说在这等我共看边塞风光么?为何我来了,你却不理我,你是不是气我来得太晚……”
“……”
空荡荡的帐篷里只有他一个声音,没有人回答,那个会回答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化田终于停下自言自语,他低头凄然一笑,缓缓地将脸贴在萧熠冰冷的胸口上,任心脏像破了一个大洞般空荡荡的疼痛。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这一生,幸福于他永远像是指尖的流沙,握不牢,抓不住,每次在他以为得到的时候,便在他手指尖悄然流逝,摊开手掌,除掉回忆,手心依然是空空如也。
“我在此处相侯……来日方长,总有我们长久相聚,共赏这边塞风光那一天……不管如何,我等着你。”
前尘往事还历历在目,萧熠的情话言犹在耳,转瞬却已是生死相隔,万事成空。
如果那一日他没走就好了,如果那一日他放下一切,诈死以遁留在萧熠就好了……雨化田痴痴地想着,忍不住贴着萧熠的身体更紧了一些,似乎想从他身上汲取温度,可是那人回应给他的,只余冰凉。
候勋等在帐外,许久,终于听见里面爆发出压抑的痛苦悲泣,呜咽嘶哑,就像受伤的野兽。想到将军的音容相貌,他的眼圈也慢慢红了。
候勋解下腰间佩剑,在营帐前慢慢跪了下去,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士兵如受到感召一般汇集在主帐前,然后所有人都一一跪了下来,黑压压的人影跪满了整个营地,泪流满面——那里面躺着的是他们的将军,带领他们血战沙场,威慑四方,他是他们的战神,亦他们的军魂,让他们敬重、钦佩、甘心情愿的性命交托,跟随效力。
来自京城的参将唱起了旧唐时的葬歌,声如裂羽: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川。
生即渺渺,死亦茫茫。
何所乐兮何所伤。
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
风何肃肃,水何宕宕。
天为庐兮地为床。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
春亦青青,秋也黄黄。
息干戈兮刀剑藏。
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苍凉的歌声在营地上空回荡,哭声渐起,整个营地悲意浸染。
许久之后,雨化田一掀布帘,走了出来,他的脸上犹有泪痕未干,脸色却很平静,只是这种平静下却隐隐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对跪在帐前的士兵高声说:“鞑靼破我城墙,杀我百姓,今我带援军前来,愿同诸位一起冲杀破贼,尽屠鞑靼,为萧将军报仇,有谁可愿与我一起!!”
话音刚落,数万士兵齐声大喊:“杀!尽屠鞑靼。”
声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