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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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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的梅花红了满山的雪。

  萧条枝影,月牙照人眠。」

  宋茉的妈妈在救护车来之前死去了。

  临终前,身边是买给她的、热腾腾的大包子,说的是让她血液彻底凉透的话。

  那句话没说完,只有半截,妈妈一直吐着血沫子,不知道伤到那里,她睁大眼睛,意识模糊,只伸出手,喊——

  妈妈,妈妈。

  妈妈也想妈妈。

  宋茉跪在地上,她不知那天怎么过来的,她的灵魂好像已经死在那句话之后,但她的躯壳还在机械地忙碌着妈妈的身后事宜。一切都简单来,宋茉把她的骨灰带到北方一个小城镇里,买了一块儿很便宜的公墓。

  她送走了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

  那时候宋茉快速消瘦,她已经打算辞掉工作,然后随便找个安静的地方,不打扰别人地死去。

  杨嘉北没有挪开她的手。

  即使那些话快要从咽喉中涌出。

  他忍耐着,听她说那些、一道又一道的伤疤。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宋茉眼睛中往外冒,那是皑皑白雪下冰冻起来的东西,此刻争先恐后地、酸痛地从眼睫中涌出,她说:“我也想活着,但我好像坚持不住了。”

  宋茉辞职后,在自己还剩下两个月租金的房子中住到最后。她配合着中介带人过来看房子,每天数着粒吃药,喝水,她不出去散步,只有丢垃圾时和买水果蔬菜才会下去……

  这比她一开始的情况还要糟糕。

  其实,从高中时,宋茉就有了轻微的抑郁倾向。

  不过那时她尚有希望,她以为只要自己好好读书好好上学……好好和杨嘉北在一起,就能好起来。

  只要自己坚持吃药控制情绪就能慢慢恢复正常。

  但妈妈来了。

  父亲的默许。

  ……

  宋茉曾无数次想要解决自己的生命,她像一条溺水的鱼,像一个对空气过敏的病人,像一棵不能晒太阳的植物。她想要健康地生活,但生活逼着她无法健康。

  唯一能暂且给她干净水源和空气的,是无数次回想起的、杨嘉北的眼睛,还有妈妈。

  爱人和亲人的眼睛,让感觉非死不可的她想要活下去。

  后来她和杨嘉北分手,失去了妈妈和她自以为得到的爱。

  打算寻找一个安静地方离开的那个晚上,宋茉两月来第一次下楼吃饭,是老乡开的餐厅,她点了一份拌花菜,一份炝锅面条,老板娘给她加了一把香喷喷的嫩葱花,用的是羊角葱,切得稀碎。宋茉用筷子挑起面,慢慢地往嘴巴里送,周围的人在喝啤酒,热热闹闹的炒菜味道、花生米的味道,还有熟悉的方言,旁边的人在吃热乎乎的炖锅,有喝醉的人在扯着嗓子唱歌。

  “清泠泠的江水滔滔流了多久,像那游子,一去不回头……”

  “塞北残阳是她的红妆,一山松柏做伴娘;等她的情郎啊衣锦还乡……”

  那时候起,宋茉就想回东北了。

  她想小时候过年时买的通红大灯笼,想等灯笼挂上去后低头看地上绰绰的、喜气洋洋的影;

  她想爷爷家热乎乎的炕头,想念那张木桌上的瓜子花生大白兔奶糖,想奶奶蒸的热乎乎的、喧腾腾的粘豆包;

  她想一觉醒来就能穿新衣,想奶奶给她缝的厚厚的新棉裤,想黏糕打糕豆面卷,想香喷喷的烀饼,想热滚滚的焖面;

  她想蓝盖玻璃罐里放的黄桃罐头,一咬一口韧甜的水;她想粉红色的珍珍荔枝,想白色的健力宝,想黄色的棒槌岛。

  想屋檐下被太阳照到亮堂堂光灿灿的冰溜子,想厚厚的没过小腿肚的雪,想清晨泼出去、冻到一块儿的冰。

  宋茉想起爷爷打的电话,想起爷爷说他弄了几个新开园的大西瓜,贼甜。

  “要是你还在家,我就能给你送过去了,”爷爷说,“茉莉啊,爷爷老了,走不动那么远的路了。”

  那天宋茉刚被抢救回来,她失血过多,脸色发白。

  那也是她接到的、爷爷的最后一个电话。

  爷爷,我也想回家。

  过了山海关,就到家了啊。

  只是家里没人要我了。

  宋茉想啊,吃完剩下的药,再坚持坚持,坚持到回东北,去祭拜爷爷。然后找一个人烟稀少,下着雪的地方。她想安安静静地走,不要吓到其他人。

  只是没有想到。

  带着安眠药、写好遗书的宋茉,带了一箱子旧衣服,下了飞机,丢了箱子,手机没电。

  她走进路边的警察局。

  警察局中的杨嘉北抬起头。

  视线交汇。

  她没想到遇见他。

  宋茉没想到雪夜中还有一轮太阳。

  “我的行李箱夹层,有一瓶安眠药,”宋茉捂着杨嘉北的嘴,她不知是对方在抖,还是自己在抖,她的每一个字都如此艰难,“我想回家,可是我没有家。”

  “我没有家人了,只有雪不嫌弃我。”

  她说:“杨嘉北,对不起。”

  对不起,我干了件蠢事;对不起,我知道应该活着,但我——

  “我好像病得太严重了,”宋茉说,“对不起。”

  她慢慢地滑下捂住他唇的手,被克制情绪后,她的泪腺似乎也干涸了,只是刚才落了几滴大泪,在脸上留下又干又紧的痕迹。

  像雨季也滋润不了的龟裂土地,像丰水期却仍旧露出沙洲的松花江。

  “对不起,”她反复说,“对不起。”

  杨嘉北低头,搂到宋茉的肩胛骨,硌得他生疼,一直疼到肺里去,他还不松手,仍问:“所以,你原本计划——”

  声音干涩,杨嘉北见过很多生死场面。

  他接受过一定程度的心理训练。

  他能在工作中将个人感情摒除。

  但他此刻喉咙中像吞了一大块冰,他用热血去化每一个字的寒气与僵硬,他想要多给她一点暖和。

  “你原本计划,回家看完爷爷,然后找地方。”

  那两个字如此艰难。

  如此艰难。

  艰难到不能和宋茉、不能和她联系在一起。杨嘉北生于东北,长于红旗下,虽是俄罗斯族却是坚定马列唯物主义者。

  受过教育的他不应该避讳这个。

  身为警察的他更应该用词准确。

  杨嘉北最终没说那两个字,换了表达:“你打算和我永别,对吗?”

  宋茉:“嗯。”

  杨嘉北咬着牙,他说:“宋茉,我能不能求求你。”

  他低声:“求求你,能不能,多……多撑一会儿?”

  “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坚持了很久,”杨嘉北搂着她,他的身体一直在不受控制地抖,力气不能大,大了怕禁锢她;也不能松,松了怕她离开,“能不能求求你,我们再想想办法……”

  宋茉沉默不言。

  “你听我说,宋茉,我们这里好玩的地方很多,以前我没有钱,但我现在攒了些,虽然不是特别多,但也能和你舒舒服服地出去玩很多很多地方。”

  “我们一块儿去黑瞎子岛,那边是中国最东,能看到整个中国第一缕阳光;我们一块儿去长白山,从长白山天池南下,顺着鸭绿江,我们去丹东,去吃朝鲜族的茄子饭,吃冷面。”

  “还有盘锦红海滩,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吃盘锦洋柿子吗?我带你去,我们一块儿摘洋柿子,不过要等到下年夏天。现在还能去雾凇岛,松花江早晨出雾的时候最美,两岸都是雾凇。”

  “我查查冬捕的时间到没到,我们一块儿去看蒙古族冬捕……”

  杨嘉北从身上摸手机,他的手都在抖。

  宋茉按住他的手:“杨嘉北。”

  杨嘉北不动了,他只望着宋茉:“我爱你。”

  “你知道的,我没想过别人,就你一个,”杨嘉北说,“我一直都爱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宋茉迟缓说:“我现在有点累。”

  情绪的消耗太大了。

  她很久没有这样,因而精神像被人抽干,她需要休息。

  杨嘉北抱着她去床上,太阳还没出来,但已经在努力从黑夜中挣扎破雾而出。杨嘉北亲了亲她的脸,又低下头,亲亲她的唇。

  掖好被子,杨嘉北放缓声音:“等会想吃点什么?”

  宋茉说:“没想好。”

  “想不想吃油滋啦酸菜包?”

杨嘉北说,“上次你说想吃。”

  宋茉眼睛亮了:“但这边有吗?”

  杨嘉北笑了:“东北还能少得了猪肉和酸菜?”

  他安抚宋茉:“先睡,我去问一问,好好睡一觉,醒来后,太阳出来了,我也把油滋啦酸菜包买回来了。”

  宋茉闭上有点痛的眼睛。

  杨嘉北等她睡着才离开,饭店里没有,也不同意他自制的要求,婉言拒绝。杨嘉北能理解,毕竟酒店不应该提供这项服务,人家也是尽职尽责,没毛病。

  于是他在黑暗中踩着厚厚的雪出门,去附近的包子铺,挨个儿问,有没有油滋啦酸菜馅儿的包子?我媳妇病了,就喜欢吃这口。

  一家。

  两家。

  三家。

  都没有。

  最后一家倒是有点同情杨嘉北,他们家有酸菜,但没油滋啦这玩意,不过有锅,建议杨嘉北去买点回来,他们愿意借厨房的家伙让他用一用,也愿意在蒸包子时候顺道给他蒸了。

  杨嘉北连声道谢,他又去对方说的菜市场挑了新鲜的肥猪肉,拎在手上。他忘了戴手套,拎着回去的时候,手钻心地冷,钻心地疼,而杨嘉北却想起一件事。

  他想起抑郁症患者基本上是没有那方面的欲望,而服药更会克制。

  他想起宋茉第一次提出那个要求时他的质问。

  他想起每次宋茉都皱着眉头喊疼又要他继续。

  他想起宋茉胳膊上的那些伤疤,想起她通过自残和自毁倾向。

  他做了什么?

  他沉溺于欲·望。

  雪天雪地,杨嘉北站在雪地上,他狠狠地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你他妈禽兽啊。”

  杨嘉北低声骂自己:“禽兽啊你。”

  他走几步,又顿住,想起宋茉说的话。

  我想回家,可是我没有家了。

  我好像病得太严重了。

  我太累了。

  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

  沉默良久,杨嘉北咬住自己左手手腕,用力咬住,屏住呼吸。

  狠狠咬着手腕。

  他压抑着不让自己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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