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清风同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急不徐地将深灰色的牛角扣大衣穿好,不急不徐地拎起桌子上的两个盒子,不急不徐地向着店主微笑点点头表示感谢,不急不徐地走到门口站定,绅士地为徐来拉开了漆成乳白色的木制大门示意女生先走。
门上的银色风铃随着男生的动作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欢迎你们下次再来!”店主友好地与两人道别。
徐来在跨出小店之前也回过头,微笑着向店主挥了挥手。
男生借着门外一盏昏黄的路灯将女生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确认了女生的大衣已经扣好,围巾已经围好,嘴角没有残留的蛋糕屑后,才带着淡淡的笑意和调侃开口:“小姑娘,之前可没觉得你还被这种剧荼毒过。”
每到幽暗的地方,任清风的眸中都会散发出异常盛大的光——可徐来觉得,此刻,这耀眼的光芒中只有套路酝酿中的不怀好意。
“无论有没有,”女生再一次微微撅起了嘴以示抗议,决定先发制人地将套路扼杀在摇篮中,“小伙子,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都是一种礼貌。”
可任清风再开口时并没有半分戏谑,也没有摆出运筹帷幄老谋深算的笑容,只有全然认真与坦诚,足矣让世界上最多疑的人放下戒备的认真与坦诚——
“我并不这样认为,”男生的回答直截了当,襟怀洒落,“这个世界上有幸和初恋对象白头偕老的人只占趋近于零的极少数,可绝大多数人最终还是会和某一任对象白头偕老。或许人们在不同年纪上对于‘喜欢’的定义和需求不同,但我相信每一段恋情之始或多或少都有‘喜欢’二字的加持。也就是说,从概率学的角度来讲,绝大多数人在一生中都会喜欢上不止一个人。”
徐来深深看进男生熠熠发光却万分沉静的眼睛,惊异于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对这样一番话感到意外,只带着狡黠微微扬起了嘴角:“任清风,如果你喜欢的人恰好被霸道总裁剧荼毒得病入膏肓,请允许我向你致以最深切的同情。经高人鉴定,从概率学的角度来讲,你注孤生的概率约等于百分之百。”
“我倒觉得,”任清风同样不急不徐勾起了嘴角,老谋深算运筹帷幄之外,志在必得的慵懒与一览无余的温柔,“高人大概需要认真补习一下概率论。我喜欢的人是谁显然唯一且确定,并且,这个人显然不会被霸道总裁剧荼毒得病入膏肓,因此‘她不被荼毒’并不是一个随机变量,而是必然事件。按照高人的说法,假设‘她被荼毒’和‘我注孤生’等价,那么‘她不被荼毒’和‘我不注孤生’同样等价,因此‘我不注孤生’也为必然事件。在概率的公理化定义中,必然事件发生的概率恒为一。”
尽管有所准备,可徐来还是被硬生生绕得一愣。彻底将男生话中的信息消化完毕后,女生忍不住腹诽——瞧瞧这个人,飘飞上天得多么明目张胆而又振振有词。
在男生耐心十足气定神闲的凝视中,女生镇静了片刻,才以不动如山镇压邪祟的笑容有理有据地质疑道:“刚得出‘喜欢的人不具有唯一性’这个结论,怎么又以‘喜欢的人唯一且确定’做起了论据呢?”女生微眯的双眸中闪过任狐狸式不怀好意的光,语气却是徐狐狸式的俏皮可爱,“毫无疑问,有人学概率论学到病入膏肓了。”
任清风同样微眯起双眸,悠哉悠哉却不假思索地回应道:“那我们不妨来从头梳理一下,到底是有人病入膏肓还是有人囫囵吞枣地听别人说话。首先,你同不同意我刚刚的结论是‘绝大多数人在一生中都会喜欢不止一个人’?”
徐来在这一瞬间忽然彻头彻尾理解了陆潇潇浑身冷汗的由来——就是这个给别人讲题时步步紧逼的设问语气。
“不说话就是默认咯?”男生志在必得的笑意甚至微微扩大,“那其次,你同不同意我刚刚的论据是‘我喜欢的人唯一且确定’?”
让女生的心跳瞬间脱控的,额外加重的‘我’字,清晰而坚定。
“能听出区别了吗?”任清风向着女生迈出半步,将声音放得很轻,很柔,几乎淹没在被骤然放大的心跳声中的,“我的确不能排除自己成为绝大多数人的可能性,但我想要尽我所能,和她一起努力,同步成长为那些趋近于零的极少数,”说到这里,男生一停,似乎是一声轻笑,又似乎是一声叹息,“徐……”
“徐来?!”接替男生完成这两个字的,是一个充满惊喜与意外的洪亮声音,男孩变声期独有的低沉沙哑,却又十足朝气蓬勃。
两人闻声向右转头,一个穿着二中校服的清瘦身影隔着深沉的夜幕向着女生用力挥挥手,加快脚步向着两人站定的方向走来。
任清风未见被人打断的不悦,只是饶有兴味地微微挑眉:“初中生?”
“嗯,楼下杨阿姨的儿子,”双颊还是有些发烫的徐来竟然有种微微松了口气的奇妙感觉,同样向着男孩挥了挥手,“今年初二。”
“初二的小朋友,”男生停顿了片刻,语气中似乎暗含几分不甚赞同的况味,“为什么对你直呼其名?”
还真是传统美德与文明礼貌的化身,徐来腹诽——
“他是我从美国回来之后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那个时候觉得在名字后面加个‘姐姐’非常奇怪,还纠正了他半天,就一直这样叫了,”见男孩浓眉大眼的五官逐渐在视线中清晰了起来,女生脸上的微笑扩大,微微提高声音,“小虎,这么辛苦呢,周六晚上还要上课吗?”
几周未见,在眼前站定的男孩似乎出落得更加挺拔了一些,已然比女生高出几公分来。
“徐来,说过多少遍,请使用在下的大名,孙思凌,”男孩在两人面前站定,以十分熟稔的语气严肃提出抗议后,毫不退缩地将目光放在任清风脸上打量了片刻,重新笑嘻嘻地低头看向徐来,“哟,这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任帅哥了吧?听我妈说了,还是搞数学竞赛的?”
“哦,”任清风扬起一个异常标版的,非常任清风的客气而友好的笑容,将传统美德与文明礼貌体现得淋漓尽致,迫使男孩重新抬起头来,“孙思凌是吧?叫我任哥哥就好。”
微微加重的“哥哥”二字瞬间让徐来确定,这个人如果不是在为刚刚讲到关键处小虎的突然打断而腹黑地暗中进行打击报复的话,就是再次毫无征兆也毫无道理地犯起了幼稚病。
大约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徐来忍不住再次默默吐槽,如老许所说,这种在面对一个小屁孩时都能高度戒备莫名其妙打翻醋坛的本领,还真是“神乎其技”。
虽然一路上孙思凌半句“哥哥”都没有叫,却格外谦逊诚恳地向任清风请教起有关数学竞赛的问题来。
或许是在任三岁的评级中,男孩的危险指数远远不及当初的樊嘉伦,又或许三言两语间,任狐狸火眼金睛地判定出这位聪明活泼的小伙的确大有潜力,产生了一丝惺惺相惜的“谅解”,总而言之,男生的态度也出奇认真端正,坦率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路默默听着男生介绍起各类参考书和学习经验的徐来还是无比想要偷笑——这样语重心长的任清风,不知为何像极了一位望子成龙苦口婆心的老父亲。
老父亲在徐来家楼下终结了闲聊,意有所指地停住了脚步:“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去珠海比赛,就不上去了。”
显然年纪尚轻的孙小虎同学并不知道自己刚刚无意间打断了什么,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教科书般诠释了的高瓦数电灯泡的定义,也毫无疑问没有听出此刻老父亲话里有话的暗示,只是充满感激地与徐来并肩站立成一桩耿直的石柱,岿然不动地向着男生元气十足地挥起了手:“那刚刚多谢你啦,比赛加油!”
长达三秒钟大眼瞪小眼尴尬无比的寂静无言之后。
徐来忍不住微笑着开口,语气愉快而轻松:“任清风,加油。”
任清风同样微扬起嘴角,语气愉快而轻松:“好,周五回来。”
又是长达三秒钟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寂静无言之后。
男生转过脸,冲着满脸困惑无辜的孙小虎点点头:“谢谢,你也加油。”
然后伸出右手覆上女生的头顶摩挲了片刻——似乎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加用力,也停留了更久的时间:“外面冷,快上楼吧。”
任清风向着徐来点点头,转身的瞬间似乎有微风拂过,独属于男生身上的洗衣液的清香随之淡淡飘散开来,令人安定地充盈心间。
女生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看着男生清俊的背影不急不徐走进深广的夜阑人静中。
那声未能出口“徐来”之后,原本是要说些什么呢?
或许其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如果你希望“一起努力,同步成长”,那么,我想做到,我能做到,我会做到。
“徐来,还不上去吗?”已经迈进单元门里的孙小虎回过头来,彻底中断了女生的思绪。
“嗯,走吧。”徐来转身前向着男生离去的方向张望了最后一眼——
任清风刚好在这一瞬间与女生心有灵犀地定住脚步,静静回头,伸手比划了些什么。
但偏偏,距离太远,她在明,他在暗。
徐来没能分辨得清,那究竟是一个稀松平常随性至极的挥手再见,一个心血来潮不甚标准的军礼,一个从太阳穴发出的同时伸直食指与中指的“rogerthat”,或是,一个无限飘飞却又带几分凝重与眷恋的飞吻。
“任清风,”季女士黑着脸,再一次将放轻动作推门而入的小狐狸堵在了客厅前往卧室的通路上,“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早上7点半。”任狐狸心平气和,对答如流。
“你昨天晚上11点才下高铁,今天一早又匆匆忙忙去学校找李老师,然后去干了什么我也不用问,”季女士语气不善至极点,“但是麻烦你看看表,现在几点了?你这一趟到底是回家还是回小姑娘家?”
“哦,刚刚路上下雨,没带伞,”任狐狸依旧心平气和,对答如流,“只能临时找了个地方避雨。”
“养了你这么多年,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你脸皮还能这么厚呢,”季女士着实被气笑了,眯起眼睛看向面色坦然的小狐狸,“早上你临走前我是不是说晚上会下雨来着?你当时说什么,你说下雨之前肯定已经回来了,还特意把伞放在鞋柜上生怕别人看不见你没带。任清风,你这是和谁玩苦肉计呢?”
“显然是小姑娘,”被无情戳穿的任狐狸既不羞愤也不气恼,大言不惭,心平气和,对答如流,“季女士,我哪敢玩到您老人家的头上。”
“噗,又是断腿又是淋雨又是动不动上人家家里赖着不走的,”季女士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嗤之以鼻地开嘲,“可也没见你把小姑娘追到手啊?”
“季女士,现代人类的通病就是急功近利心浮气躁,”早已将自动屏蔽来自季女士的挖苦这项技能修炼得炉火纯青的任狐狸微微眯起眼睛,气定神闲,心平气和,对答如流,“就算我今天之内把小姑娘追到手,该断腿还是要断腿,该淋雨还是要淋雨,该晚回家还是要晚回家。”
季女士终于从这一番飘飞程度远胜往昔的言论中灵敏捕捉到了完美压制于淡然之下的欢欣雀跃。对于男生了若指掌的季女士一清二楚,敢使用“今天之内”这样确凿的词汇,就意味着小狐狸应该已经拥有过可以将小姑娘追到手的机会,却出于某种原因或顾虑没有继续——她这个思想上过于早熟,过于理性谨慎的儿子,十之八九是不想让“终于追到徐来”的喜悦影响自己在即将到来的比赛中的发挥。
季女士不由在心中默默为自己可怜的儿媳掬了一吧同情泪——被这样一个永远不可能将花前月下耳鬓厮磨放在第一位,却又恰好心思缜密并且特别会的小狐狸锁定,想来也是件相当不幸的事。
但这口恶气是一定要替可爱的儿媳出的,不可能让小狐狸这么轻而易举地飘起来的——
“今天之内?明明之前的300天也没见你有一星半点成功的可能,任憨傻,自不量力显然是这里,”季女士露出一个任狐狸式笑容,毫不客气伸手指指男生的脑袋,“……的问题,这样的脑子还是别去给省里丢人现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