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陆潇潇回家后的每一幕都在徐来纷乱如麻的脑中回放了无数遍。可越是用力回想,却越有种海市蜃楼般的不真实感——任清风发来的最后一条微信,“到家了【挥手】”,简单平静得一如往昔,似乎甜品店中的对话与那句本已呼之欲出的表白不过只是女生黄粱一梦的幻觉。
可明明男生掌心落在头顶的温度和那一刻真挚而笃定的眼神是真的,孙小虎走进电梯后童言无忌带几分调侃的“他走之前都不抱抱你,也太差劲了吧”是真的,被周医生狠狠数落“小任天天惯着你吃这些不健康的东西”之后放进冰箱的马卡龙和提拉米苏也是真的。
徐来对着怀里的粉色兔子深深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孙小虎,如果……
但世间从来没有如果。
女生随即用力敲敲脑壳迫使自己淡定下来——在任清风即将代表省里参加比赛的这般关键的时刻,显而易见,他想要听到的,不可能会是诸如“你是不是有话没有说完”这样的试探,更不可能会是诸如“你刚刚要说什么吗”这样的逼问。
最终,徐来在聊天对话框中回复了“好好休息【挥手】”,同样简单平静得一如往昔。
“徐来,还不走吗?”
油画社的成员早就习惯了每周三徐来的早到晚退,每每收拾好东西看到女生依旧全神贯注伏案作画的清丽侧影,不再大惊小怪,只以这样的寒暄作为道别。
“嗯,我等下再走,”女生停下画笔,抬起头对着空空荡荡的画室里最后一位高一学妹礼貌地笑了笑,“回去路上小心。”
“那下周见!”学妹背好书包,冲着女生挥挥手后小跑出了教室。
徐来重新低下头来,正准备调出少许灰蓝色,耳边重新响起学妹惊讶的声音:“徐来,外面有人找。”
女生的心瞬间跳漏半拍,下意识带几分慌张站了起来,对着从门框中探出半个身子通风报信的学妹道了谢。可擦了擦沾到一小块颜料的左手,真正迈出两步后又为自己的莫名期待感到暗暗懊恼——怎么可能是此刻正身在珠海的任清风。
徐来带着十足的疑惑走出画室,在见到灯火通明的走廊里那个聘聘婷婷的高挑身影时,更加意外地顿住了脚步——
“徐来姐姐,”戚仍歌露出了一个算不上友好也看不出敌意的客套笑容,声音是一贯的甜美可人,“能和你聊一聊吗?”
徐来默默看着在隔壁画架边落座,数次欲言又止的戚仍歌,对于女生的来意已是心知肚明。尽管曾经三度与喜欢任清风的女生莫名发生过不愉快,可在尚未摸清来者是善是恶之前,徐来依旧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去倾听。
为数不多的接触中,徐来完全能够感受得出戚仍歌家教极好,想必她望女成凤的父母是按照名门闺秀的标准,倾注了极大心血将女儿培养成标致端庄的淑女——只可惜,这样令人忧怜的类型刚好完美避开了任清风的偏好。
就在徐来准备说些什么打破尴尬时,戚仍歌似乎终于鼓起了足够的勇气,柔声开口:“我知道哥哥去比赛了,不然他一定会拦着我来找你,”说到这里又犹豫了片刻,“可是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我喜欢他很久很久了,真的非常非常喜欢。”
这样开门见山的直白反而让徐来松了一口气。
“呃……”斟酌了片刻,徐来才格外小心翼翼地开口,尽量避免任何有可能会被误认为“优越感”的用词或语气,“仍歌,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叫的话,那么,这番话你或许应该直接说给任清风听。”
“……哥哥太聪明,”戚仍歌微微低下了头,语气中是十足的委屈,“每一次都有办法顾左右而言他地不给我说出口的机会,可是……”
可是之后,再没了声响。
“仍歌,你喜欢任清风什么呢?”徐来微微叹了口气,将所有不忍隐藏得万无一失。
戚仍歌被问得一愣,思索了片刻才带着几分追忆缓慢开口:“哥哥人真的很好。他从小就比别人都成熟懂事。小时候家长带我们出去玩的时候,都是哥哥自觉主动照顾每一个小朋友,从来不像别的男孩子一样欺负女生或是争抢玩具。有一次我们几个一起玩的小朋友去探险的时候迷了路,吓得我和另一个女孩子直哭,另外两个男孩子也都彻底慌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有哥哥一边冷静地安慰我们,一边果断牵着我们的手,按照原路把我们带回了家。”
徐来听得……目瞪口呆,虽然不太合时宜,但脑海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一波又一波尔康挥手表情包——成熟?自觉主动照顾每个小朋友?从不欺负女生?果断牵女孩子的手?等一下,如果这是任清风,那她认识的那位至多两岁半,怕麻烦怕到出神入化,永远欠揍又恶劣地试图激怒自己,追女生追出老干部一样的克己复礼甚至被陆潇潇嘲笑为“老古董”的神经病又是哪一位?
戚仍歌见徐来若有所思状,并无接口之意,便继续无限神往地补充道:“哥哥除了聪明好学,还非常低调谦逊,他读过很多书,也懂很多知识,但是从来不会和别人随意卖弄。而且哥哥非常温柔耐心,也非常有责任感,无论做什么都永远会优先为别人考虑。总而言之,就是比任何同龄男生都要优秀得多。”
徐皮皮成功由目瞪口呆升级为瞠目结舌,只觉的整个脑袋被各式各样的“等一下”填充得不留一丝缝隙——低调谦逊?那么帕累托薛定谔以及康德的义务论难道来自自己华丽的梦境?莫非这个人日常的飘飞上天也是自己的幻觉?为别人先考虑?那永远希望别人可以遵循他的时间表行事的霸道又是什么?责任感?表白到一半然后心安理得把人晾到十万八千里外充满黑色幽默这种吗?
你对这位同学的误会怕不是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徐来很想借用陆潇潇的这句话皮给仍歌妹妹听,然而,面对一位“道不同,本不应相为谋”端庄的淑女时,徐皮皮不得不克制住了这样的冲动,只是若无其事地淡淡开口:“但是,仍歌,我所认识的任清风,并不完全是你描述的这样。”
戚仍歌明显又是一愣,不解与讶异并存于那张温婉动人的脸上。
“任清风这个人,”徐来沉浸在一时剪不断理还乱的繁杂思绪中,眸中映出自己毫无觉察的温柔,慢慢将记忆中毫发毕现的所有瞬间一点一滴拼凑完整,“反而幼稚的时候多一点,强词夺理起来无药可救,自我感觉极其良好,永远故意反常人之道而行之。心情好的时候会飘到找不着北,坏的时候总是冷着脸让人害怕,忙起来会自私地当整个世界都不存在。本质上非常强势也非常霸道,却时常因为过度理性而瞻前顾后谨慎过头。他和绝大多数同龄男生其实没什么不同,也有很多缺点,也会惹人生气……”
在意识到即将脱口而出的是什么后,徐来心跳不稳地猛然止住了话头——
可是。
这样一个虽然的确优秀但实际上并不似旁人眼中那般完美的任清风。
这样一个时常会让人起急冒火恨到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的任清风。
这样一个每到学业的紧要关头便永远不可能将我放在首位的任清风。
我依旧知其珍贵,依旧愿意谅解,依旧万分喜欢。
也依旧想要和他在一起,排除万难,并肩走下去。
然而,戚仍歌脸上带着克制的愤懑让徐来暗叫不妙,万分懊悔。
虽然本意绝非炫耀,但刚刚自己的那番话,或多或少还是夹带了“你其实并不了解任清风”这样的暗示。显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己还是在不经意间“践踏”了戚仍歌的骄傲与自尊。
徐来正在小心翼翼地措辞,试图弥补刚刚的失言时。
“徐来姐姐,但是你应该也会同意,哥哥从不说谎,而且向来一言九鼎,言出必行,”戚仍歌声音中的甜美柔顺似乎消失了几分,眸中的楚楚可怜也消失殆尽,一字一句,“哥哥曾经亲口说过,他是我的男朋友。”
徐来将女生最后一句话努力消化了片刻,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无论是为了激怒或试探自己,来者不善。
可不知为何,徐来竟然有点想笑。
人言,事不过三。如果说之前几次,面对姚芊与冯书亭或者向园的“不善”时,徐来曾经感到措手不及,出乎意料,以及无奈委屈,那么,如今已经充分吸取了这些经验和教训的徐来,不可能再会手足无措。
善良或容忍终有底线,三番五次忍气吞声任由别人趾高气昂过线挑衅的人,不是怂就是蠢,但遗憾的是徐来刚好哪个边都不沾。
徐狐狸幽幽地想,仍歌妹妹,想要胜任你哥哥这种树大招风型男生的女朋友的角色,首要条件无疑是一颗无比宽大的心脏和永远明辨是非的清醒,你恐怕还需要再努努力潜心修行才是。
“仍歌,我同意也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我恰好也相信任清风,”徐狐狸维持着客气礼貌的微笑,看不出半分急躁或气恼,淡淡开口,“况且,即便他当时那样讲不是事出有因,你也不应该来找我核实他说这句话时的认真程度。如果你想聊的是这件事,那么真的非常抱歉,我恐怕不能提供任何信息或帮助。”
直到回到家中在书桌前坐定,发觉自己再也无法读进任何作业题目的,反射弧偶尔过长的徐白兔才恍然意识到“哥哥曾经亲口说过,他是我的男朋友”这句话对自己造成的影响之严重。
戚仍歌既然敢面不改色不怕对证地这样说,那么这句话的确应该出自任清风之口。
男生说这样的话的时候,是在什么样的时间?什么样的情境下?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明知道必定是在某个特殊的时刻,必定是在某个特殊的场合,必定有非这样说不可的理由,但徐来还是觉得莫名不爽。
就好像,之前看到那些痴痴站在班门口张望苦等任清风放学的学妹会不爽,看到一群又一群的女生为任清风声嘶力竭地加油会不爽,看到任清风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走出球场时瞬间被女生包围也会不爽。不能归咎于任何人的,并不受理智支配的,没有由来却也无处发泄的不爽。
或许这一次,连“不爽”都不足矣概括出此刻徐来的心情——明知道如果冲动之下去找任清风询问会正中戚仍歌下怀,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搞清事情的缘由。
可打开手机,任清风的最后几条微信依旧来自于两天前的周一晚上。
09:28pm:手机充电线被室友用椅子腿一屁股坐断了【挥手】。
配图为一张糊到自带马赛克效果,勉强可以分辨出有两截白线天各一方的惨烈照片。
09:42pm:刚出去借了一圈,都是爱国者,并没有找到用苹果的人【挥手】。
10:16pm:只剩3%的电了【微笑】天助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挥手】。
大约是男生再次从竞赛题中抬头时手机已经全然沦为黑屏板砖,没有晚安,没有告别,也没有来得及说明周五什么时候的飞机回盛川。
在这之后,两人的聊天页面彻底沦为女生的独白——既然已经答应过任清风不会再让他担心,徐来在过去的两天里心甘情愿成为了独角戏的扮演者。
虽然数量并不算多,内容也不过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已,但徐来知道,在得以重新开机的那一刻,收到这些信息的任清风会欢欣于自己的“进步”,也会乐得同步这一周内班里发生的琐事,以防回到学校后被许啸川等人无情嘲讽。
不过,在一切探问都注定会像是往无底深渊投掷碎石一样听不到任何回响的,心情糟糕透顶的此刻,徐来的心甘情愿变成了不情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