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罗汉雄奉命整理竹声轩花圃里的杂草,一个瘦削的中年女花工,跟他搭伴。
女花工是外面雇来的,一张腊黄脸上长着不少雀斑,挺丑,干活倒是麻利,她忽闪着大眼睛打量罗汉雄,上上下下看了好几眼,看得罗汉雄有些发毛。
“大姐,你这么看我干吗?”
“嘻嘻,兄弟,你什么时候当的兵?”
“嗨,我不是兵,是抓进府里的。”
“是吗,你挺倒霉呀,嘻嘻,我帮你逃出去吧。”
“不用,三姨太已经答应我,过几天就放我出去。”
忽然,罗汉雄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中年女花工说话的声音,清脆柔和,透着一股水灵灵的韵味,而且——这声音自己似乎挺熟悉。
以前好象听过她说话。
他呆呆地注视着女花工。
女花工忽然把脸一沉,“你死盯着我干吗?瞅我长得丑,是不是?”
“不不,大姐,我好象听过你说话。”
“嘻嘻,是吗?在哪儿听过?”女花工忽然脸色一变,瞬间又变成笑容,她的脸色变化极快,就跟耍魔术一般。神色活泼之极,简直不像个四十多岁的人,跟小姑娘似的。
“唔……好些天了,在来长沙的路上,我碰到过一位卖花的小姑娘,她说话的声音,跟你象极了,那回她还帮过我,若不是她借给我银元,我就得要饭到长沙。”
“哟,是吗?那个卖花的姑娘,长什么样?”
“嗯……她长得好看极了,一张圆脸,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会说话。”
“嘻嘻,原来你是看人家长得好看,这才念念不忘。你小子看着白白净净的样儿,果然是个色迷迷的货。”
“不不,大姐,您说哪里去了。那小姑娘心肠好,她资助我这么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果以后见到,我一定好好酬谢她。”
“你怎么酬谢?”
罗汉雄挠挠头,“这个……我愿意把所有的钱都给她。”
“嗤,你是个抓进参议府的穷光蛋,有多少钱?”
“大姐,不瞒你说,我有十块光洋。”罗汉雄压低声音。
“是吗?看不出,你小子还挺富裕。”
“不不,这是三姨太赏我的,那天晚上府里失火,是我把她从楼上背下来,嘿嘿,然后就得了这些赏钱。”
中年女花工眼睛骨碌一转,笑吟吟地说:“对了,你说的这个小姑娘,我好象认识。”
“是吗?”罗汉雄登时兴奋起来,“她在哪儿?”
“唔,桑园镇上有个花圃,我平常在那儿做工,好多卖花的小姑娘都去那儿进货,其中就有你说的这个圆脸姑娘。我看见过。”
“她叫什么名字?”
“叫……好象叫小凤。喂,你可真行,受了人家好处,连名字也不知道。”
罗汉雄尴尬地笑笑。
两个人边干活边聊天,很快就熟络起来。
女花工忽然瞅瞅四周,看看左近无人,压低声音说道:“兄弟,我问你件事情。”
“啥事?”
“在府里,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关押起来犯人?姓胡。”
“犯人?”
罗汉雄愣了一下。
他想了想,“嗯……西北角,柴火房的旁边,有两间厢房,平常总有大兵看守,里面有没有关押着人,我就不知道了。怎么着,大姐,你……”
“我老家的同乡,托我问问。你别声张。替我保密。”
“是,我知道,如果有消息,我注意探听着点。”
“嗯。”
收工的时候,女花工笑道:“罗兄弟,我见了小凤以后,就告诉她,你对她很有情谊,一直在心里记挂着……”
“咳,大姐,你说到哪儿去了。”
……
……
次日,罗汉雄正自干活,有个大兵来叫他,“喂,跟我走。”
“干嘛?”
“有好事。”
好事?罗汉雄一愣,自己已经得到三姨太十块光洋的赏钱了,难道又要领赏吗?
跟着大兵来到公署西北角一间低矮的用木板钉死窗户的小黑屋前。
这就是罗汉雄跟女花工说过的,那间“总有人把守的房屋”。里面到底有没有人,他就不知道了。
大兵命令道:“去,把里面的死人背出来。”
“啊?”
罗汉雄又气又恼,你奶奶的……背死尸!这就是“好事”?!!王八蛋的狗犊子,他想爆粗口,又忍住了。自己是个低贱的杂役,别惹麻烦。
默默地进入屋内,看见一堆稻草上,卧着一个血人。
头上、膀子上、腿上,浑身都是干涸的或是未干涸的血迹,面黄寡瘦,肮脏的粘着血糊的头发一咎咎象乱草。
罗汉雄不由心生恻隐,这个人……无疑是个受过严刑拷打的犯人,被活活打死了。可怜啊。
罗汉雄默默在心里念叨两句:大哥,我把您背出去安葬,也算是入土为安,下辈子再转世轮回吧。黄泉路上,多多保重。
轻轻去拉这人的手臂。
谁知道——这人忽然睁开眼睛,身子晃动一下!胸脯起伏,微微喘气。
啊?这……罗汉雄吓了一跳。这不是死尸啊,还活着。他惊异地后退一步,对大兵说:“他,他……没死。”
“废话,自然没死,你背着他,去讯问处过堂。”
罗汉雄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没好气地说:“他都这样了,还怎么过堂?”
大兵瞪起眼睛,“用你管,抽甚么狗头疯,快点。”
罗汉雄憋着怒气,轻轻把“血人”扶起来,背到自己身上,出于同情,他的动作很轻柔,不去触碰他的伤处。
走出小黑屋,罗汉雄背负着囚犯,来到宅院靠西首的“讯问处”。一间空旷的两开间厅室,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摆了两张桌子,几把椅子,房梁上吊着几条绳子,沾着斑斑血迹,屋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儿。
有个穿军装的中年人,坐在审讯桌后。墙角坐着个负责记录的书记官。
穿军装的中年人长着一张瘦长脸,浓眉毛下两只阴鹫鹫的眼睛,张开嘴的时候,露出骡马似的一副大白牙。他就是陆绍斌,绰号“陆大牙”,督军手下的心腹干将,在湖南安徽一带跺一脚地皮乱颤。
罗汉雄暗自气愤,这犯人奄奄一息,你们还要审讯,虎狼也没这么残忍。
他把犯人轻轻放在椅子上,扶正,正欲走出去,那大兵对他说:“别走,等着。”
罗汉雄没作声,他明白——审讯的时候可能还会拷打,犯人随时毙命,那时候就真的要“背死尸”了。
他默默缩身站在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