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里,我先认识的是胡露露,后来通过她才认识了梁海阳。
认识胡露露是在我外地表弟的婚礼上。
她坐“新郎朋友桌”,桌上只有她一个女孩子,我还以为她是其他男宾带来的“小朋友”。
我坐的“新郎亲属桌”和她隔着好几张桌子,但是她仍然吸引了我的注意。
吸引我的是她那一蓬五颜六色的头发,在我看来乱得跟鸡窝一样。现场人很多,她的脑袋像海面上的一颗鲜艳的浮球,令人过目不忘。
婚礼流程是老套路,舞台上的仪式结束以后,我表弟和新媳妇换了中式礼服挨桌敬酒,一路收敛红包。到了胡露露那桌时,她站起来比新娘高出半头,然后一口一个“哥”地叫我表弟,还重重地拍他的肩膀,显得很是熟络热情。
吃下一颗新娘剥的糖后,她夹着香烟站到椅子上,大呼小叫地让新娘给她点烟。她穿着一身中性衣服,款式难以形容,脸上也化着一言难尽的妆,眼圈又浓又黑不说,嘴唇居然也涂成了黑色。
后来承蒙她告知,我才知道这叫歌特风,而且是什么死亡歌特。
真是够有病的,谁在参加朋友婚礼的时候会选择这么瘆人的打扮?除非是不共戴天的情敌。
当新娘伸着胳膊,就要成功把烟点着的时候,歌特少女得寸进尺,又从椅子上蹦到桌子上,继续为难新娘子。我蓦地发现原来她穿着一双鞋底儿少说有二十厘米厚的超级松糕鞋,像踩着高跷。
那一刻她成了全场的焦点,但是我相信新娘子并不会因为被抢了风头而有半点不开心。因为胡露露的打扮和行为举止虽然引人侧目,但是大家都能看出她还是个孩子。
尽管她大大咧咧地抽烟,尽管她给桌上的每个人敬酒和说笑张罗,用略显稚嫩的声音一边说着“今天能一桌喝酒就是缘分”一边先干为敬......尽管如此这般,她也只是一个努力掩饰自己真实面目的孩子。
有人一边和她碰杯一边竖着大拇指夸她:“北京女孩就是潇洒!”,但是更多的人都是远远地看着她窃窃私语。
“这谁呀?”当表弟夫妻准备退场时,我指着胡露露问他。
虽然敬酒时用的是矿泉水,但表弟还是被灌了很多真酒,这时他的红着脸,眼睛也直犯迷瞪,口齿不清地回答:“我、我前女友啊!”
“别扯淡了!”我明知他在开玩笑,但还是快速地瞟了一眼新娘子,她却已经笑得弯下了腰,也像是听了一个荒谬绝伦的笑话。
“我就不能有前女友吗?”表弟不服气地争辩了几句,但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原来他和胡露露只是一个游戏群里的网友,平时说话并不多,甚至都没有私聊过,今天也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一周前,表弟在群里宣布了婚讯并发了一张电子请柬,胡露露马上表示要来祝贺。
表弟以为她在瞎起哄,因为不相信有人会跑到外地来参加未曾谋面、甚至不太熟的网友的婚礼,却没想到哥特少女竟然真的大驾光临。
表弟妹听说从北京来了个妙龄女网友,还薅(hāo)着表弟的脖子逼他如实交待和胡露露的关系。可是等她见到胡露露本人后,所有怀疑就都立刻烟消云散了。
说话间,胡露露握着一瓶叫什么大曲的高度白酒挤了过来,逼着我表弟和她干杯。
表弟把我当挡箭牌,不怀好意地介绍我也是北京的。她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原来全场只有我和她是从首都远道而来的嘉宾。
表弟成功脱身,指着胡露露对我说:“哥啊,我把这小老妹儿交给你了,你就是我的全权代表,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她!”他的声音很大,是故意说给胡露露听的,而他媳妇仍然笑得花枝乱颤——怎么那么爱笑呢!
走以前他趴在我耳边说:“帮我盯着点儿这小丫头,别太折腾了!”说完冲我挤了挤眼睛。
我平时最多喝几杯啤的,接管胡露露后不得已喝了两杯她倒的白酒。第一杯是因为都是北京老乡的原因,第二杯是因为她先叫我“叔叔”,搞清楚状况后才学表弟改口叫我“大哥”。从知道我姓王以后,她就一直叫我“王哥”了。
盯着我呲牙咧嘴地喝下第二杯酒后,她才说:“不过我也不吃亏,我才二十一,叫您一声叔叔也没什么。”
“你都二十多啦?”我大吃一惊,同时我注意到一件事,她称呼比自己年龄大的人时永远用“您”,还挺有礼貌的。
“那您看我像多大的?”她问的时候两眼放光。
“我还以为你最多十六、七呢!”
“我去——我就那么像个未成年?”她皱起眉,可是一秒钟后又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我哭笑不得,从来没见过这么豪放和奇葩的女孩子。
我表弟的家在一座位于辽宁和内蒙古交界处的地级小城市里,原先只有一条主干道,近几年才盖了些新楼。这里不靠河不临海,离山也很远,唯一的景点是城外的一座小土包,顶上有座仿古的亭子。
所以说说这里毫无特色,在吃的和玩的上也没有值得探索的地方,于是我计划在婚礼后的第二天就坐火车回北京。
胡露露似乎根本没有计划,说既然没什么意思就和我一起回去吧,边说边掏出手机买车票,显得非常熟练。
离开前我要去看望两家亲戚,她很自然地跟上了我。既然表弟把她托付给了我,我也张不开口撵她自己玩去。
好在亲戚们都参加了表弟的婚礼,多少知道些她的来历。内蒙人好客啊,她那才叫如鱼得水,去哪儿都吆五喝六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出于一种大可不必的虚荣心,我总趁她不在的时候跟亲戚们解释:“北京女孩儿可不是都这样!不对不对,是根本没她这样儿的!反正我没见过!”
在回北京的火车上,胡露露坐下后摘了帽子,那头眩目多彩的爆炸头不见了,变成了比男孩儿还短的短发,应该是抹了强力发胶,一撮撮都支棱着,很多地方露着发青的头皮,我这才明白原来她一直戴着假发。
现在的焦点变成了耳朵,她的耳廓内外扎着一遛黑色和银色的耳钉,耳钉上还连着不对称的细金属链。
她仍然旁若无人地说笑,声音传遍车厢。虽说乘客不多,但我还是如坐针毡了好一会儿。
旅途既漫长又无聊,必须承认胡露露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旅伴。
她口若悬河地海聊,讲述了很多她家的历史。若非如此,我恐怕会以为这是一个没有家的野孩子。
胡露露的父母都是在那个特殊年代的后半期出生的,因为不够插队的年龄,所以只好在胡同里瞎混,如野草般肆意成长。
她爸胡志彪,这名字里就透着一股子霸气。没正经上过几天学,正经事也没干过几件,倒是打过不少架、闯了不少祸。每当派出所新来一名民警,都要由居委会主任带着专程到他家来家访,只要和他有了交情,这名警察以后的工作就能省不少事——我听到这里着实笑了一会儿。
其实胡志彪怎么算都不是坏人,只是造化弄人,成长环境和特殊时代令他对世界的认知有些跑偏了。比如“流氓”这两个字在他的词典里就接近侠客,而他自称“混蛋”,小时候是“小混蛋”,老了是“老混蛋”,“混蛋”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不畏权贵、混不吝的意思。坑蒙拐骗偷最为他所不齿,用他的话说:“那压根儿就不是咱们四九城爷们儿干的事!”
他一辈子吹牛神侃、好高鹜远、眼高手低,还总是时运不济。
北京网吧火的时候,他也开了一家,因为他的“目标”大,所以开的那还是手续和证照齐全的正规网吧,并不是那种开在居民楼甚至地下室里的黑店。网吧开了两三年,生意正在蒸蒸日上的时候,海淀却发生了震惊全国的蓝极速网吧纵火事件,烧死烧伤数十人。
于是全北京的网吧无论大小全部停业整顿,胡志彪的店也被帖上封条,一年后再开门的时候,键盘上已经长出了蘑菇。
之后他又开了家服装店,店面很小,进去几个人就转不开身子了。可是地段好呀,就在和使馆区近在咫尺的三里屯,马路对过儿就是武警总医院,生意火爆,经常有外国人光顾。
一听到“武警总医院”这个名子,我立刻坐直了身子,问胡露露:“那是哪年?你爸哪年开的服装店?”
“原来您猜到了!”胡露露显得有点遗憾,看来她本来想卖个大关子的,然而却被我识破了。
让我猜中了,她爸的服装店是2002年开的,年底“非典”在广东出现,2003年大范围暴发,北京的第一例确诊病人就在武警总医院。于是医院附近的那些小商店都被帖了封条,这一关又是多半年。和先前的网吧一样,也没来得及把东西抢出来。
那家倒霉的服装店在被封以前由胡露露她妈打理,同一时期她爸还在新街口开了一家音像店。当时卖的影碟哪有正版的,可真是赚了些钱。但是好景不长,胡志彪还是入行太晚,网络时代已经姗姗来迟,越来越多的人不再花钱买盘而是选择下载,再加上政府开始治理版权问题严重的音像市场,三天两头地上门检查,所以音像店勉强开到2008年奥运会以前也关门大吉了。
“你们家这店开得也忒杂了,”我笑着说,“还不如开个饭馆呢,就算没有传承,这十几年坚持下来自己也成字号了。我看好多人开饭馆都发财了。不用整花里胡哨的,卖家常菜就行。”
“没戏!我爸说开什么都不能开饭馆。”胡露露撇撇嘴说。
“为什么?”
“因为他自己就把好几个开饭馆的朋友吃吐了血,要是他开饭馆也肯定一样,从早喝到晚还一样没人给钱。”
“哈哈,确实。”
从音像店关张以后,胡露露家就一蹶不振了。当初开店的时候虽然风光,但因为中途关了两家店,所以林林总总欠下不少外债,生活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窘迫了。
她爸有时候去二手车市场帮朋友忙,她妈自己的店没有了,只好去帮别人卖衣服,三天两头地换老板,总之都是疲于奔命吧,家里的生活离城市最低贫困线越来越近,就快帖告知书领低保了。
“不可能吧?”这些话让我非常怀疑,“你也不像是苦人家的孩子啊!”
我不知道女孩玩歌特风花不花钱,但想必如果经济拮据的话,肯定不可能像她那样想去哪儿玩都能拔腿就走。
“嗯,老胡家没苦几年又缓过来了。”她笑着说,神情中难掩得意。
那时候胡露露还在上初中,不知道家里的事,其实她爸一直在打官司,那官司是从她爷爷那辈开始打的,已经打了好几十年。
说起来也是祖宗积德,胡露露的姑太奶奶或者叫太姑奶奶,也就是她爷爷的亲姐姐,一直在北京的大户人家里做管家,一辈子偷摸攒下了不少财产,但是兵荒马乱浮财散尽,只留下了一处院子。老太太一生未婚,收养的一个女孩也下落不明,所以胡露露她爸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
建国以后,院子被没收了,但好歹给他们留了两间房自用,然后安排进城干部住了进来。后来住户就越来越杂,干部渐渐都换成了贩夫走卒,好好的院子变成了大杂院。多年后落实政策返还房产,可是院子的产权关系早就乱套了,很多证明材料也已经遗失殆尽。
就在胡志彪已经对讨回这个院子彻底死心时,柳暗花明的,官司居然打赢了,具体怎么回事别说胡露露不知道,恐怕连她爸也说不清楚,也许最大的原因是急着要占地的房地产公司在暗中使了劲。
“我的天呐,你们家的那个院子在哪儿?”我忍不住问。
我已经听入了迷,古往今来最吸引人的不就是这种落魄穷人一夜乍富的奇迹吗?
“西单大悦城您知道吧?就在大木仓胡同东口,我们家原来就在那座过街天桥的下面。”
我当真吃惊不小,随着北京商业重心的东移,西单是硕果仅存的三个老商圈之一,另外两个是王府井和崇文门。王府井当然名声在外,但是去的以外地游客居多。而崇文门的“新世界”和“国瑞城”,特别是“搜秀”都是年轻人的天下,所以西单大概是三个商圈里面最大最全、消费能力最高的一个了。
“那国家还不得赔你们家好几千万?上亿?”虽然这是个敏感的问题,但我还是难掩好奇。
“哪有那么多!”胡露露又哈哈大笑起来,“而且那时候北京的房价还没那么没人性呢!”
“对想买房的人当然是没人性,但是对卖房和拆迁的人可是好事啊!”我每个月都还在还着房贷,难以坦然接受这位幸运儿的便宜话。
胡露露继续说,她只知道分了两大一小三套房子,位置在东三环外。她和父母住一套,另两套出租。除此之外,还有她不知道数额的一笔钱。
我听了咋舌不止,要知道,现在别说三环了,连四环都得算市中心了。
因为对西单有感情,而且这里的客流好,所以在有了钱以后,胡露露她妈又“杀”了回去,她盘下一个位置不错的商铺再次当上老板,干得仍然是老本行卖衣服,生意相当红火。
而她爸在离家不远的东郊汽配城开了个修车厂,他说不是为了挣钱,就是为了有一个能继续跟老哥们儿聚会的地方。可是生意自不必说了,因为在私家车拥有量极高的北京,修车厂就是一个暴利行业,闭着眼挣钱。
这些或好或坏的家庭变故都发生在胡露露上高中以前,她从一个在胡同里光着脚乱跑的小姑娘变成了富贵公主,用后来的话说就是一个“拆二代”。但是她始终懵懵懂懂的,只知道家里先是慢慢变得有钱,然后迅速变穷,可是有一天突然又有了钱,又可以想要什么就能马上买来了。
“王哥,您开不开车?”她说到这里突然问我。
“开啊。”
“那您以后修车找我来!给您免费修!”她边说边拍着像男孩一样平坦的胸脯。
“谢谢啊,心意我领了,但是我用不着。”
“为什么?”她瞪圆了眼睛,像在婚礼上有人拒绝和她干杯一样。
“因为我跟你算半拉同行。”我告诉她我小舅子也开了一家修车厂,而且那家厂里还有我的一点股份。
这次胡露露终于无计可施了,只好继续讲她的故事。
下面,她讲起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