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约私宅。
过中庭,穿回廊,左手边最大又通风良好的一间便是柳依约的书房,五、六家仆正在其中打扫清洁。
长安迈步进来,定睛瞧了片刻,训示道:“咱们都谨细着,上至屋顶四角、下至地面砖缝,每一个窗格、每一片叶子、每一张书页,都需细细擦拭,一点灰尘都不能留。”
众人应声,手里的活不停。长安点了点头,走出书房。
此时此刻长安所展现出来的权威,正是他内心一直渴望的、所谓被重视的感觉。然而此刻他却高兴不起来,甚至忧心忡忡、提心吊胆、魂不守舍——只因为他家公子柳依约突然病倒了。
是昨天半夜的事。
昨天并不与往常有什么不同。尚盈盈的医馆新晋开张,忙得热火朝天,长安天不亮就赶去,在那里耽了一整天。傍晚回来时,长安有些疲累,只听余伯说起白天有一位高大人的侄子来访,照例没能进得门来,带来的礼物也没收。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长安浑没在意。
当天夜里,柳依约照旧歇得很晚,上床时忽然眼前一黑,头狠狠磕在床柱上。柳依约出去找药酒,把一个年纪较大的仆妇惊动起来,披衣过来一看,发现柳依约脸色惨白,竟然发着高烧。仆妇忙沏了绿茶,喂柳依约喝了,看着她歇下。可缓了一刻钟左右,柳依约忽然止不住地咳嗽,到最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变了,竟至小口小口呛出血来。这下子阖府上下都被惊动起来,掌灯的、打水的、请大夫的,乱作一团。小丫头骆行宜也给惊醒了,过来一看,直吓得哭了。
手忙脚乱一整夜,能请动的大夫都请了,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长安等寻思,若是杜绝一切能引起咳嗽气喘的事物,说不定有些帮助——不论有否意义,人们总爱做点什么让自己心安——这才有了书房里的一幕。
“唉,你说咱们大人,神仙似的人物。在九宜阁舌战众士子、名动京城,又在殿试上一举夺魁,让那些背靠大树的世家子弟个个追随。这样的人物,难不成是才华被老天爷嫉妒了,这才降下一道绝症来?”在擦拭顶棚的是一个少年,他进府之前便听过“白衣动京城”的无数个版本,心中好生向往。此时惋惜不已,趁着下边的人换干净帕子给他,与之小声议论。
对方用帕子狠狠抽在他手背,道:“胡说什么!凭咱们大人的本事,多少人争着巴结,别说是海内外的名医,便是陆地神仙,也早给请动了,此时正巴巴地赶过来呢。咱们大人不仅能很快治好,说不定到时白日飞升哩!”
旁边一人探头探脑一番,神秘兮兮道:“你们说,大人是不是木秀于林,被什么人下毒害了啊?”
“依我看啊,是太过清高了呗,在这京城里,得罪了哪路神仙,都得小命不保!”
长安就在门口,把这些话一字一句听进耳里,几乎要冲进去赏他们一人一脚,但是终于忍住。如果公子不在了,他长安有什么资本教训人家呢?如果公子不在了,一切的争论又有什么意义呢?想到这里,长安不禁红了眼眶,像个无助的孩子,抱膝慢慢蹲了下来。
这时余伯匆匆忙忙过来,扯起长安就走,一边道:“到处都寻不到你,可把我给急死了。皇上派御医大人到府上,管家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又不会识文断字,拿不了什么主意,你得去前边接着啊。”
长安脑子一阵空白,蓦地一句话炸开来:公子有救了!竟高兴得流下泪水。
身为御医,自是千万医者不得望其项背的个中圣手,果然胜过那些民间大夫。
望闻问切不必赘述,只说他静坐思索一会,吩咐背箱小童取出银针。小童将针包呈上,御医洗净了手,拈起一根银针,手型忽然顿住,自语道:“不成不成,万一——若是请林大人过来…唉,不成不成…”右手下落几分,终于再次停住,轻细的银针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御医叹了口气,又吩咐上街买某药草,欲在室内燃着了以行理气推拿,长安等忙着人去办。御医坐在榻边,两根手指反复搓着胡须。约莫两刻钟,买药的人半只脚踏进房间,背箱小童小跑过去接过药草,御医忽然道:“不成不成,不用啦。”
长安等心头一沉,忙要出声询问,又不知怎样措辞。御医摆了摆手,道:“稍安勿躁,我且去写一道药方,你们买来后由我亲自煎煮。”又吩咐他小童,道:“你回太医院去,将刘大人和林大人二位都请过来!”小童愣了下,忙应声而去。
是柳依约圣眷隆重,才有三位御医为其会诊的盛况。一天下来,三位大人竟不得片刻懈怠,到得午夜时分,才算告一段落。临走三位御医嘱咐了一大堆留心之事,又写下十数张方子,吩咐哪种情形该用哪个,如此云云,这才回去上复圣听。
可是有一句话,多亏了管家,才让林大人面有难色地告知:“柳大人的情况,有一名好大夫在身边随时观察和调理,尚有十年可活。”
“有一名好大夫在身边随时观察和调理,尚有十年可活。”
“十年可活。”
长安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林大人的这句话,不知该作何情绪。管家在一边不断使着眼色,长安都没能醒悟,最后还是余伯取了银票,塞在背箱小童手里。
十年,是什么概念?那时才二十六岁的柳依约便要撒手人寰了?想哭,又哭不出来。
诶?那时候盈盈怎么办…
尚盈盈一整个晌午都支颐坐在案前,心里嘀咕着怎么长安没来。女孩子家便是这样,即便事实明晃晃地摆在那里——长安喜欢她,她喜欢柳依约——可就是不愿捅破心里的那层纱。这种别扭还体现在另一个方面,或者说是年纪轻轻、虚荣心盛——她虽不喜欢长安,但毕竟不讨厌,长安对她如影随形,她心里亦是欢喜。
正在胡思乱想着,听到门外对话,仿佛有“白衣公子”几个字出现。白衣公子,那不就是柳依约?尚盈盈忙把耳朵竖了起来,可路人已经走远,只听到什么“咳血”、什么“御医”的。尚盈盈迷糊了一阵,忽然想起今天清晨,几个左近闻名的大夫出诊回来,仿佛便是从长安每次来的方向,几人一边小声谈论还一边摇头叹息。
尚盈盈忽然慌了起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长安出什么事了么?柳依约?不、不可能,昨天还好好的。尚盈盈心里七上八下,真想抓住一个人来问,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可她此时关心则乱,竟害怕人家看出她对柳依约的关心,更害怕真有什么坏事发生,总之恨恨骂了一句:“尚盈盈,你就知道杞人忧天!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