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瘴林跟前停住了脚步。那老者回身,眼光越过众人觑着青衫男子,冷哼了一声。姓风的察言辨色,跟着道:“此入口果真与传说中无二。”又对青衫男子道:“小兄台,你早该如此。我等怀着殷殷热心要进百草园去,你便引了我们,亦无损百草园后人风骨;你若不肯引我们,才是平白令自己受罪啊。”
青衫男子脸上怒气浮现,因为伤重虚弱,竟然呼吸一滞,身子几乎栽倒,颈侧刀刃登时现出血痕。顿了一顿,青衫男子道:“是否有亏百草园风骨,自有家师评判,不消阁下代劳;只望你们坚守初心,不毁百草园一花一木,只虔诚取药便了。”
姓风的道:“这个自然。小兄台是仁义人,我们听你的。怎么进去,你吩咐便是。”青衫男子冷笑道:“我说‘赤脚而入,三步一拜,九步一叩’,你们也照做么?”
话音刚落,架着他脖颈的钢刀骤然一紧。姓风的舌头在口腔里动了动,将手中矮子掷在地上,后者佝偻着身子大口呼吸。只见姓风的慢慢踱到青衫男子面前,淡淡笑着,猝然将手下钢刀倒击过去。兔起鹘落间,刀柄已重重击在他腹部伤口又弹回地上,青衫男子痛得仰面倒下,身子痉挛,一线鲜血从嘴角流下。
姓风的道:“我也不妨直言——便是你不肯引路,我们照样进得去,不过多费些周折而已;但你若拿捏架子,我们也不在乎将你杀死,至于死法如何,相信你可以猜到。”青衫男子霎时脸色更白,道:“你们、狠毒如斯——”随即又想到什么,颤声问道:“既如此,你不如更坦诚些——你们要进百草园去,当真是为了救凌州百姓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蝼蚁尚且贪生——若你答是,我爱惜自己的性命,也同情凌州百姓;只是这药能否拿到,却不是我做得主的。但人固有一死——若你答不是,我便只有在此给你杀了;死状或许凄惨,却好过每天受到良心的鞭笞。”说着闭上了眼睛。
这时那老者悠悠开口,声音仿佛从天外飘来:“若我答是,你便信么?”
青衫男子不语,嘴角明显在颤抖。
老者继续缓缓道:“若你信,你便救了自己,也救了凌州百姓;若你不信,你便害了自己,也帮了恶人。”
四野一时静默,青衫男子眼中涌出泪水。良久,他低声开口,声音中透着哽咽和灰败:“现天色将晚,不可能通过瘴林的,可以稍作整饬,为抵御瘴毒做些准备。”并吩咐如此如此。老者脸上浮起几不可见的得意之色,又被姓风的捕捉到,阿谀于无形,随即一干人众分工做事不提。
黎韬和皇甫嘉岸始终隐身树后,将一幕幕看在眼里。黎韬心里暗叹:“道义中人变得堕落便是由此开始么?若果真如此,实在可悲大于可恨。”他本能地想跳出去阻止这一切继续,然随即想道:“自己本也是百草园的不速之客,旁人要进,自己哪来资格指摘?”又想到自己武功全失,非但无力打抱不平,反而成为皇甫的累赘,念头遂罢,只是黯然。
皇甫嘉岸则犯了嘀咕。他在七仙阁众多医家身边长大,耳濡目染,微晓医理,寻思青衫男子所说抵御瘴毒的方法看似巧妙,实则多有不通之处。身为百草园弟子,想必又是不久前才过瘴林出百草园来,绝不可能犯无心之错——难道他根本不想为自己和这伙人解毒?
是了,他心念道义,又饱受对方折磨,不愿说出解毒之法是必然的。可他一举一动都受限制,无法暗中为自己施救,加上鲜血被身,必定吸引大量毒物,绝不会比对方死的更晚——还是说,他的打算原就是同归于尽、以死明志?一念及此,皇甫嘉岸又是惊诧又是敬重,对传说中的百草园也更多了好奇。
天色渐暗,皇甫嘉岸向黎韬打个手势,示意暂时走开。皇甫嘉岸道出猜测,黎韬心里又是一震。皇甫嘉岸道:“今晚毒发你怕又要吃些苦头,别弄出动静来;明日一早,我们便缀在后边入瘴林去。”
次日清晨,那矮子最后一个醒来,发现一行人已整装待发。一条黑色面巾被拿过来,上面糊着一层蓝不蓝、绿不绿的泥状物。矮子正觉恶心,早给那面巾覆在脸上,遮住整个口鼻,在脑后狠狠打了个结。矮子心里暗骂:“你奶奶个熊!”冷不防身子已经腾空,几只拿着绳索的手在他身上绕来绕去,绳子那端一抽,他就像一条虫样地蜷起,唯独松开了小腿以下的绑缚,可以自由行走。
众人即以青衫男子为首进入瘴林。矮子走得踉跄,心里愤愤想道:“爷爷我知晓的事情,连你们头上的那位都会害怕。今日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三流江湖人得志,明日要开爷爷的金口,先问爷爷的脚跟!”这么想了一会,猛然记起这一伙人对待青衫男子凶狠残酷,竟又怕得打了个冷战。
这时“咻”的一声,众人眼前一花,只觉两道黑影飞过,一条长着翅膀的花蛇身子断为两截,在地上弹了两下,再也不动。
矮子眼力极佳,观了个真切:原来那青衫男子不知怎地给一条毒蛇盯上了,蓦地从远处飞来,箭一般直插他腹部。青衫男子身受重伤又被控制,自然不可能自行躲开,姓风的走在他身边,理当救他,可竟不肯多花一点力气,就眼睁睁看着。那老者无法,只得出手。
老者对姓风的怒目而视,矮子心里大乐。正在这时,忽然颈后凉飕飕的,细细感觉,仿佛有十数只脚在爬。矮子霎时寒毛倒竖,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不光矮子一人,这一行似乎被毒物包围了,有的在周围虎视眈眈,有的索性直接飞到他们身上,且越聚越多。
姓风的再不敢保存实力,出手如电,把自己和手下众人——包括矮子——身上的毒物一一弹飞;老者则抓住吸引毒物最多的青衫男子,内力激荡而出,方圆之地尽是落下的虫尸。随即众人朝外面围成一圈,将青衫男子、矮子和老者护在当心,手中钢刀飞舞,按照青衫男子指点的方向龟速前行。
毒物不断涌来,眼见姓风的及五名汉子身形已在打晃,显是催动内力时不慎吸入了毒气。这时矮子手腕一松。原来毒物太多,老者无法同时顾及自己、青衫男子和他,已解开绑缚令他自保。矮子见老者脸色已然不对,窃喜着盘算能否趁机摆脱控制。这时一只颜色诡异、状似蜘蛛的东西飞过来,矮子忙闪动身子,与之擦肩而过,惊出一身冷汗。
忽然“啊”的一声,一名汉子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缓缓仰倒,双脚抽搐了几下,死不瞑目。旁边一人伸出手去,还没碰到他身子,已被一只奇长的蜈蚣顺着手腕钻进了衣服。他一脸惊恐,跳来跳去,却无法赶那蜈蚣出来,情急之下大叫一声斩断手臂,顿时血流如注,倒在地上。
鲜血和尸体仿佛饕餮盛宴,毒物们竞相涌了过去。各毒物本来斑斓各异,此时看去竟然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姓风的在面巾之下闷声叫道:“快走!”余下众人忙抛弃同伴,快步离开了此处。矮子匆匆回头瞥了一眼,吓得几欲栽倒,忙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