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清清淡淡一个人出行,对郁广陵是第一次。他心情很是不错——原来人啊,只要在路上便不会胡思乱想。
街边有人在卖糖画。因着非年非节,光顾的人不多,郁广陵不远不近地瞧了半天,摊主也不以为意,仍然慢吞吞地做着自己的手工活。这时两位中年男子牵着一小童的手走过来,挑了一个中号的。带钱的人落在后面,二大一小在摊位前等着,说起了闲话。
先出言的男子衣装精美繁复,方面大耳,颇有贵气,张嘴是西北汉子的口音:“辙冽今年也六岁了,咱花了整整六年啊,总算报得了这个恩。”看看小童,又看看身边另一位男子。
对方道:“大哥,真是辛苦你了。可我说句丧气话:名字对不上,我总怕又是白费。唉,也可能六年之事、一朝实现,我这心里突突的,不敢相信。”此人面貌倒有几分清隽,只是颈部有一道长疤痕,蜈蚣似的盘着,压迫得他的声音又轻又哑。
这二人样貌使郁广陵颇为触动,也上前捡了一个糖画,听他们相谈。
只听那位兄长言道:“左肩有一个桃红色胎记,年龄也相符——这么看来机会总是大的。”又看向小童天真的脸,宠溺道:“这次可全是我们辙冽的功劳。”
这时节带钱的家人赶了上来,几人付了钱便待离开。郁广陵心里翻江倒海,只因他们所提到“左肩上的桃红色胎记”让他想起了日夜惦念的那个人,不由猛地转身看向他们。
叫做辙冽的小童舔着糖画,也笑嘻嘻地回看着郁广陵,他身边两位长辈却瞬间警惕,带着孩子快步离开了。
郁广陵顾不得这许多,一心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姑娘,默默跟在他们一行身后。可郁广陵不曾习过追踪之术,在街巷里转了三次弯后,便不见了人家的影子,自己也拐进了死胡同。
郁广陵又急又恼,踢翻了巷子尽头的草席。正欲出去继续寻找,忽听得一声暴喝,身后人到拳到。郁广陵忙运剑接着,初时步步狼狈,可没过多久便占尽先机。对方二人夹攻,结果一个左手手掌被划开足有半尺,另一个直接被剑指咽喉。
郁广陵道:“你们适才提到的,可是一位二十出头的美丽姑娘?”
那兄弟二人交换一下眼色,闭口不答。
郁广陵又道:“你们所谈论的报恩,难道是这位姑娘六年前襄助过你们?可据她自己所言,那时她寄人篱下,既不会武功、又不习书卷,怎么相助的你们两位好手?”顿了顿,神色凄惶道:“难道是你们受了一位大人物之恩,前来杀害桃蹊的?”
兄弟二人听不大懂他的意思,尤其是他说的甚么“大人物”,但隐约觉出郁广陵是姑娘故人,便稍稍放松了戒备。
为兄的道:“这位公子,我们的确在六年前受人深恩,为此前来寻找百里姑娘,但与你以为的事,想必颇有岔子。如果你与百里姑娘有渊源,还请据实告知,我们身上担着性命,不到完全信任,不敢和盘托出。”
郁广陵也看出事有误会,忙放下长剑,做了个告罪的手势。郁广陵斟酌道:“过去我与桃蹊曾在一处,但我的身份连累了她,不得不将她送走。我如今得了自由,便来寻她。”
对方疑惑道:“你是说、你们过去乃是夫妻?”
“…并非夫妻,但心意相通。不过我父亲不准。”
对方犹豫再三,道:“我们还是不能相信。你剑法高明,按理该懂得江湖规矩,却连自己家门都说得不尽不实。我们受人之托,只好谨慎。你若不忿,提剑斩了我们吧。”
郁广陵明知不该透露自己身份,正在犹豫。忽然那个叫辙冽的小童大喊着跑了过来。这一下措手不及,郁广陵怕伤到孩子,忙弃了长剑,一大一小扭在一起,反倒成个不分高低的局面。孩子长辈不顾性命地冲上来,反而轻而易举把郁广陵拿住。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兄弟二人直商议到天黑,最终决定把郁广陵五花大绑,一同带到百里桃蹊面前,辨认是好是坏。
从他们言语中,郁广陵逐渐理清故事前后:六年前兄弟二人携家眷来到南方,但人生地不熟、加上脾气太直结了仇家,在一次混战中,弟弟和弟妇受了重伤,且弟妇有一个怀胎八月的孩子,就是辙冽。机缘巧合下,他们得到一位女大夫救治,虽然弟妇不幸亡故,但弟弟和孩子都好好地活了下来。那位女大夫不受礼酬,唯一的请求是替她寻找遗失多年的女儿。说是左肩有一个桃红色的胎记,当时婴儿锦被里还夹了纸笺,写着姓名和生辰八字。这兄弟二人最重恩义,一找便是六年,总算有了今天之事。
说话间来到百里桃蹊的住处。一个偏僻的院落,格局又小又怪,三户人家挤着同住,百里桃蹊栖身在最靠里的一间。她因为失手杀了人,化名黄溪来到此地,今日警觉之下预备趁夜搬家,邻居们不知其然正在相劝。
郁广陵第一眼认出了桃蹊,桃蹊却最后一个看见他。对视那一刻,风刹住了,夜猫不叫唤了,旁的人也都缄默。
“最要紧你是真心来寻我。”
郁广陵问桃蹊别后之事,桃蹊却眼神闪躲,不肯细说。于是众人商议,先陪桃蹊去见生母。
毕竟六年过去,兄弟二人记忆有些模糊,绕了几次路,加上照顾桃蹊和辙冽的体力,一行人足花了二十天才到。一路上桃蹊显得与郁广陵有些生疏,反倒有辙冽在他们身边逗趣时才相处得自然。
辙冽这孩子,他父亲就是个受伤毁容的人,因此小小年纪,对郁广陵的胎记和伤疤不仅不怕,反而很亲近他。那日桃蹊随口道:“若是早几年遇见这样与你亲厚的小童,你性子该可爱得多。”郁广陵听后,久默然无语。
此来风尘仆仆,却只见到矮丘背后的坟冢。
辙冽听父亲吩咐,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兄弟二人及郁广陵也各自行礼,只有桃蹊还愣怔着。父母亲情,对桃蹊是一忽儿有一忽儿无的事情。她还是落下泪来,且止不住。哭的是这位娘亲,也不是;哭的是一切,更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