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穹庐,彤云染,官道两旁生着的车前草,映照成幽幽的暗紫色。
月前,一位林韶林大人左迁地方,对柳依约在老家的前尘往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一番追查,左不过是柳依约那经历寡淡的父亲在她九岁上去世,由母亲独自抚养成人。柳依约自小在乡间颇有名气,被认为是天之骄子。十五岁上负箧游学,为骆纲的案子来到京城,才有了后面白衣动天下的桩桩故事。
可林韶尤锲而不舍,开始细细追查每一位与柳依约相熟者。及至轮到她母亲花佥瑜,一即着手,发现过往竟是一片空白,似是柳时辞去青阳城牢狱卒、回到绵乡后便凭空出现了这么个人。
许是直觉,又或者自己几年前的隐秘活动被扒个底朝天太过惊悚,林韶怀疑起花佥瑜的身份。又经过严密考据,林韶发现柳时当年离开青阳城并非正常离职,而是毫无朕兆地生了一场大病后不辞而别的。这更坚定了林韶的想法。
当年的青阳县令姓周名赵昭,十五年前便请辞在家养老,林韶于是换了便服亲去拜访。
未进门,便觉周宅占地宽阔却格局古怪,带来些诡异感觉。林韶压下心底寒意,跟着老仆进了正厅。有人上了茶,却是凉的。
不久有脚步声响。林韶拿捏着时机,欲对方进门先看见自己,这一瞬后自己站起身来拱手搭话,这样的态度既符合自己身份、年龄,又有利于此行目的。可令他惊讶的是,明明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进来的却是一前一后两个人。前面的那个矮胖身材,相貌中正但神色萎靡,看年纪正是周赵昭;后面的那个身形高大,眼神古井无波,今年该不到而立。
一般的客套、谈话,周赵昭皆做得得体,唯独并不介绍他身边那位年轻人,眼神却不时瞟向他。林韶觉得,周赵昭心里定压着什么巨大的东西,且就快爆发。
林韶问起柳时,周赵昭确然已印象不深,只答说是个憨厚可亲的,可惜似乎留了还不到一年。林韶又试探着问花佥瑜这个名字,却一无所获。
于是林韶提到柳时离开青阳城返乡的时间,问那时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此一问本不抱太大希望,可周赵昭脸上竟现出情绪的动荡,忽然他转向那年轻人,咚地一个头磕在地上,道:“大人且请饶我性命,我知道一名女贼可能的所在!”
年轻人眉尾略挑起,淡淡道:“你该交代,算有功。但以你身份,没资格谈条件、没机会留性命。”
周赵昭磕头如捣蒜,兼作悲声,说的无非是些“为官多年不曾逾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之类。年轻人不为所动,反而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林韶正后脊发凉、坐立不安,忽然周赵昭从地上弹起,长拳直奔那年轻人面门。林韶发出“啊”的惊叫,却见年轻人向后错了半步,左手护住胸前,右手画一半圆,只一道白光闪过,周赵昭的前臂便整个砍了下来,血流如注。
周赵昭歪在地上,嘴里冒着白气。年轻人左脚踏在他脸上,仍是不疾不徐的语调:“你该交代,女贼在哪?”也不知周赵昭是否真说了什么,年轻人已抽出刀来抹了他的脖子。
这一幕吓住了林韶,眼见那年轻人杀完周赵昭,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却腿软动弹不得。
年轻人在林韶面前停住,刚好是最有压迫感的距离。
年轻人道:“林韶、林大人?”
“是…奉、奉命……”
年轻人取出巴掌大小的一块玄铁令牌,在林韶眼前晃上一晃便收回去,行了个不算恭敬的礼,道:“同僚办分内事,林大人请回吧。就当今日没来过,甚至,没有周赵昭这个人。”
马车疾奔,忽被路上石子硌了一下,车厢剧烈颠簸。林韶不及防备,狠狠撞了脸,用手一探时,发觉双手凉得刺骨。
林韶想起那年轻人出手如电地杀人,想起那块小小令牌,又想起那个广为流传的说法——难道,真有一由先帝组建、直属皇上一人的暗部?
无论如何,花佥瑜此人是不能再查下去了,今日所见,就当是一场梦……
不久,柳依约被急召回京,且毫无缘由。
一到京城,柳依约被立即软禁在府——此时的柳府凡是能搬动、拆除的东西都已不在,几乎只余四壁,更遑论家人。
尚盈盈见此光景,又惊又乱,不停地叫着:“这是怎么啦?”一面去扯柳依约的袖子。因害怕,声音越发弱气,柳依约又不曾安抚,终于捧着脸哭了起来。
纤秾在回京途中害了急病,虽有盈盈不计前嫌地细心医治,到底没有大好,这时呼吸急促,差点背过气去,多亏赵典扶住。纤秾回过神来,忙捂了骆行宜的眼睛,但她身子颤抖,反而带得小丫头慌了神。
唯柳依约本人最是平静,大喇喇坐到往日那棵树底下,端详着空旷的庭院和大开的每一扇门。脑中不时有胡乱的思想和情绪,柳依约都把它们轻轻地扫开。
这样约摸一顿饭功夫,盈盈等担心柳依约身体,怯怯不敢上前,便教骆行宜过来询问。柳依约摸着骆行宜小脑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母亲出事了。”
想必自己上十三疏、母亲设法相救时,某一行动给人抓了错处;不会只因牵出了长安一案,那或许、跟母亲隐瞒的大秘密有关——当初为这个秘密,柳依约曾与母亲闹了别扭以至负气出走,是以此后刻意不去碰触。但细细想来,按照母亲擅用的手段、联系她与父亲相识的经过——她真实的身份最可能是什么?八壹中文網
那么,此局无解了吗?
翌日清早,一切猜想得到了证实:花佥瑜被查实为北莽细作,已经下在死牢之中。而后每隔一个时辰俱有使者上门,将或字或物的证据拿给柳依约本人,再将其反应完完全全呈报回去。
柳依约倒是平淡,问她要什么,只说要纸笔。使者将她所写呈上,一天之内竟默写了十三疏七十余遍。每一遍书法都好,但较之她初来京城、递词作上九宜阁时的笔迹,重的更重、轻的更轻,仿佛多了筋络,亦多了心事。
又过一日,花佥瑜自尽狱中。
尚盈盈不知怎样安慰柳依约为好,想起初见花佥瑜时,她对自己说的话:“逝者已矣,我们不能向死而生,还是应当快活,同自己爱的人一道,好好生活。”欲向柳依约复述,见到她眼眶湿润的样子,立时心揪起来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柳依约私下里吐了血,面见使者时却姿态依旧。这次呈上去的,不是十三疏、非罪己文、也非声辩自己全不知情、更不是宣称断绝母女关系,而是一份不卑不亢的辞请。
柳依约因此入了狱又放了出来,就此携尚盈盈及骆行宜还乡。此间唏嘘不表,总之朝廷之事,想必是远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