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白衣声起九宜阁,推翻骆纲案,夺魁金銮殿,后擢升外派,期年写就十三疏上表天听——皆可见诸信阳正史,唯独圣上览毕十三疏震怒的一段湮没无迹了。至于京城街头巷议也不会想到,故事里最险峻的一笔是位北莽女谍写就。
且说花佥瑜接到女儿家书,知道她要上十三疏,直言官体之弊。此事触及到全国官员的利益,更向本朝历代君主掌掴,岂能为上所容?然花佥瑜既知劝不动女儿,只好满怀惴惴,着手筹谋。
距离十三疏呈上十一日。京城少沁书局放了个噱头,说要新出一本特别文集,是暂将作者名字隐去,让大家猜。最重要的,这其中有三篇出自白衣公子柳依约之手。
距离十三疏呈上十日。一早,九宜阁以未上市的文集为名,着手筹办文章品鉴大会;下午,赌坊里以此开了行市;到戌时,城外的乞丐都开始议论此事。
距离十三疏呈上九日。少沁书局文集上市,其印刷精良,三个时辰内售出八万四千余本。
距离十三疏呈上八日。不知是谁先发现并说出口的,这一百零八页的文集,最中间的八页竟不是学者杂记,而是当朝扈大人与他强纳的妾室之间那点桃色新闻。有人的文集有这几页,有的却没有,这更加重了人们的好奇心,愈发竞购。而少沁书局似全然不知,仍照常出售此书,直到第一批印发的十二万册全部售完。
扈大人成了百姓谈资,官身似乎也因风口浪尖而岌岌可危,他本人却始终不曾发声。
距离十三疏呈上六日。圣意垂询此事,扈大人当场声辩,涕泪俱下,指斥当朝林大人以不堪之辞污蔑同僚,并拿出了一系列证据,说明少沁书局的实际控制人正是林大人。林大人奉召而来,与之当庭对质,说着说着竟牵扯到了数年前两人在城外一块田地上的纠纷。
当晚,少沁书局被封,御令其发售的全部书籍召回销毁。
距离十三疏呈上五日。一大早,少沁书局的老掌柜被发现自缢在家,长衫污秽,面色悲戚。
距离十三疏呈上三日。傍晚时分,因仆人烧水时打盹,右相端树家宅失火。火势不大,但收拾起来颇为狼狈,端相及夫人于是暂住到京兆府尹韩大人处。孰料当晚韩大人家进了飞贼,端相没能好好休息,次日一早便因风寒卧床。
距离十三疏呈上一日。扈、林二位那场不了了之的田地纠纷出了调查结果,竟还涉及到另外两方:一个是已故丛老学士唯一的侄子,这位老学士昔时曾为帝师,声名极好;另一个正是端相家一位远房亲戚。
端相闻知此讯,病中惊起,非要亲自出城过问。这一折腾,病势更重,直接在城外回不去了。今上正在气头上,也没遣人来过问。
十三疏呈上那日,龙颜大怒,口谕捉拿柳依约阖府下狱,只待缉了正主儿,一道处以极刑。
使者领着禁卫去时,唯独不见柳大人生母。说是逢那位骆老夫人生辰,代柳依约和骆行宜前去祭拜,已走了十二日,且说着今日该回。于是禁卫前往堵截,花佥瑜正与端相一处进城。这么一来,教端相先于百官知晓了此事,当下不顾病体,疾驰进城面圣,磕破了脑袋死谏,以至于当庭吐血。
这么着,柳依约被暂时保了下来,十三疏之事全被压下,只密令当地官员将之扣押监视。柳府外面也派人看守着,左右不许进出一人。
至此刻,花佥瑜心里紧绷的弦算松了下来。
绝地求生,险上加险,忧心;千般算计,步步为营,耗神;一力亲为,奔走打杀,伤身。连日来呕心沥血总算有了结果,此时稍许放松,竟喷出一大口心头血。
这一幕却被管家瞧个真切。
约摸午饭时候,皇商张某报案,说遭遇抢劫;黄昏时分,又一城中富户报说遭窃。
天子脚下,为彻查案件岂不大动干戈?
当夜,柳府着了大火,总算扑救及时,只亡了管家一人。
次晨,几个混混为盗窃案自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赃物下落,用了几遍刑下在狱里,几个时辰便死了。几乎在同时,被官降一品、罚俸三年的扈大人,于在家自省时想不开,撞死书房。
自此花佥瑜当真忧劳成疾、缠绵病榻。
再说那位林大人,因擅自经商和殿前无状两罪,被贬黜出京,到地方做了父母官——好巧不巧,正是柳依约老家绵乡的上一级单位。这位林大人自长安与林姜那桩事起便留了心眼,再次身陷局中为人借力,更察觉了些许蛛丝马迹,又自调查不提。
又两月余,端相身体将将养好,今上迫不及待召其进宫,一方面示以慰问,一方面要与之论议,解一解家事国事、江湖庙堂的一团乱絮。
要说最近发生的,都并非国之大事,却乌七八糟、令人作呕,让龙椅上的这位觉得京畿重地乃是混水一潭,不可倚重,一口闷气怎么也出不去。恰在此时,柳依约述官体之弊的奏表递来,再三看了仍觉大逆不道,正欲杀之解气,偏被股肱老臣血泪齐下地保了。唉,一年前立储的波澜犹在眼前,只这位忠正得稍显迟钝的老友最令他信任,不压下心头火又能如何?
可是头脑余热并未散尽,在这种烦躁得想推翻一切的心情下,回头翻那十三疏,似乎颇成为一个出口。反复斟酌了两个月,圣上终于下定决心,欲对十三疏中一些较温和的建议予以逐步采纳。召端相密议后,一道明旨、一道暗旨便递了出去。
明旨嘉奖柳依约建言之功,圣心大悦,为其连升阶品,并要其继续山川地理人情志的工作,不可散漫;暗旨责成合适的官员在地方进行试点——终究柳依约是个读书人,不曾实实在在涉足政务,在今上看来难以独当一面。
柳依约千里之外蒙受拔擢,惊异非常。若说母亲可一力设计保自己性命,她柳依约有九分相信;但如今,十三疏起了作用、自己升了官职,想必更多是莫大机缘成就。
柳依约满心存着信阳每一个人越来越好的念头,胸中充盈着喜悦和莫名的壮阔。她倒不知,正是花佥瑜的阅历,方能筹谋如此缜密、决绝的布局;正是花佥瑜的身份,方能调动如此可怕的资源;也正是花佥瑜的为母则刚,方能不眠不休、准确无误地完成布局中每一环。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惜君路迢迢,别了再唏嘘。
最意气风发者,亦不过史官寥寥几笔,当然还有那许多灿若明霞的,蒙尘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