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约辞去官身,游历天下,尚盈盈最是欢喜。什么热闹的、温存的,什么亮丽光鲜、什么恃宠而骄,皆比不得自由,她总还是追寻无拘无束。当山寨招安,她跑来京城;长安之死,她不过多纠结;柳依约擢升外派,她定要跟着——都源于她这个性子。
唯柳依约本人并不快乐。似她这般妙人,往往只需拈花一指,便可拨动万斤,身在局外、笑看风云。如此常做观局者,当跳出神格,变回活生生的人,心里总有些茫然失焦:究竟是被生活推着走,还是自己选择生活?
长安是第一个拉柳依约入十丈红尘的人,他的死是柳依约心里最深的一根刺;母亲更是柳依约一切骄傲的本源,今也去了。这一切似乎都联结着柳依约自己的选择,是必然因果。所以,尽管创巨痛深,她没有恣情一恸的资格。
这日溯游而下,来到江郊一座饭馆。只见屋内凳倒桌翻,掌柜伙计远远缩在柜台,要么双手抱头,要么抖如筛糠。只一桌客人还坐着,乃是一条大汉和一个被捆成粽子的少年。大汉背对门口,看不到面庞和神色;那少年坐在他侧边,相貌还算端正,眼神中有着低龄的呆滞感,皮肤也是病态的白,瘦瘦小小,仿佛那大汉一伸手便提得起来。
尚盈盈手上有些功夫,且偶尔做做锄强扶弱的梦,因此便上前指斥道:“那汉子,你做甚么绑了好人家的少年郎?”
大汉转过身来,倒把尚盈盈先吓退两步——只因他相貌实在丑极凶极——正是二十八宿之中名列二十七的徐髯。
原来百草园成功求药后,诸葛芳洲将受伤的皇甫嘉岸送回七仙阁。徐髯得知拿到护心荼的消息,确认皇甫嘉岸未有大碍后,即大喜辞别了七仙阁众人,继续寻鬼医去了。却因鬼医不露半点形迹,徐髯便先取道司徒山庄,想与昔日的爱人司徒云靓悄悄见上一面。半路徐髯遇见这位少年被人诓骗钱财,仗义出言,孰料此少年不由分说赖上了他,且一副心智不全的样子,什么也问不出来。徐髯只好将少年带在身边,慢慢询问。
这天少年忽说自己什么东西丢了,正吃着饭大发脾气。徐髯劝他,少年反与之动起手来。他所使手段颇为高明,像是出自名家,但翻来覆去只是几招,最终徐髯受了点小伤,将其制服。为免再惹事端,这才捆了他。
徐髯将事情经过向柳依约一行讲了,尚盈盈将信将疑,道:“你既说这少年心智不全,却恁地好功夫将你一条莽汉打伤么?我一看便知。”也不顾柳依约劝阻,抢上一步要夺徐髯手腕。
徐髯岂知她懂医术?身子向后微让,右手一翻,捉住了尚盈盈左拳,只听“咔”地一声,尚盈盈骨头错位,痛得大叫。柳依约不顾危险,拉起尚盈盈护在身后,连道“得罪”。徐髯亦不再为难。
柳依约便知徐髯是知礼节、懂进退的人,主动行个大礼,解释赔情,并要盈盈为徐髯疗伤。盈盈此人最重外貌——否则也不会一开始便出言不逊——且徐髯大大折了她威风,她更是气不过,便推说伤了手腕、无法医人。
徐髯仁义憨厚,呵呵一笑,道:“原也不算甚么。这位姑娘急公好义,如不嫌弃,今日算我们不打不相识。”柳依约笑道:“徐爷果然心胸宽广。在下经年为官,却不曾得遇这样的妙人,今日乃三生有幸。在下欲请了这一顿便饭,希望徐爷赏脸。”于是吩咐店家捡好酒好菜上来。
这二人边吃边聊,颇为投契。柳依约本就爱与想法新奇者交往,所谓“朋友遍天下,过后不联系”;而徐髯原也不是粗莽之人,只看以司徒云靓的温婉才情、当年青睐于他便可知了。尚盈盈插不上话,转头去看骆行宜,见小丫头正和那满脸稚气的少年郎玩笑,顿时心生无奈,干巴巴低头扒饭,味同嚼蜡一般。
一会儿,骆行宜过来拉柳依约的胳膊,认真道:“柳哥哥,阿沁丢了一只碧玉簪,那簪身细看时有透明纹路,就像是‘云霞映在水波里’;形状嘛……就和你头上这只差不多。阿沁说,这是他娘亲很重要的东西,一定得找到。”
徐髯闻言,握着杯子的手颤了颤,道:“这孩子……真是这么说的?他、他姓什么、多大了?”
骆行宜见柳依约眼神示意,跑回少年身边询问了,回来传话道:“阿沁姓司徒,他娘就姓司徒。”
这位痴傻单纯的男孩子、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徐髯又惊喜、又懊恼。喜的是不费任何心力便得父子相见、恼的是自己竟对面不识、将儿子打伤、捆绑起来。一时张口结舌,无语凝噎。
柳依约见状,对骆行宜轻声吩咐:“你去和阿沁说好,不许发脾气,好好听这位徐叔叔的话。阿沁若答应了,你便帮他解开。”
徐髯看见司徒沁走过来,站在自己面前,却一时难言。这孩子懵懵懂懂、未享受过片刻父亲的爱护,自己哪有脸面在此上演甚么父子相认的戏码?只是他的眼睛、下巴,都和云靓好像……伸手摸摸他,不知算不算过分?
良久,终是没有抬起手来。
徐髯苦笑一下,向柳依约说声“失礼”。柳依约微微颔首,道:“徐爷,你与阿沁多相处些吧,我们几人这便告辞了。今夕何夕、有缘再聚。”
柳依约等结完了账,刚步出店门,被徐髯叫住。徐髯道:“想必柳公子你也猜到了,我与阿沁的娘亲有旧。措不及防见到阿沁这孩子,我心中愧悔,受了些冲击,因此想拜托你们将阿沁送回司徒山庄,我则原路返回,去寻那簪子,之后私下送去。”
柳依约思虑片刻便应了下来。徐髯大喜,于是详细讲明了去司徒山庄的道路,算起来距此地不过两日脚程。又道,“柳公子你才思敏捷、与我一见如故;更兼盈盈姑娘精擅武功、义字当头;何况危急之时,阿沁也能使得一两招厉害功夫。如此想必是万无一失了。徐某谢过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