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以为自己会看见肖准的身影,谁知门扉一动,进来的却是夙平川。 她站得离门近了些,对方一个没刹住脚步,直愣愣便冲到了她跟前。 为了避免尴尬,肖南回顺势给了对方一个庆祝劫后余生、顺便表达关爱的拥抱。 “原来是平川弟,真是好久不见啊好久不见!”
寒暄完,她退开来,夙平川却仍然立在原地,僵硬地只有眼珠子跟着她转了转。 肖南回觉着有些奇怪,又凑近去瞧他。 “你怎么了?脸这样红......” 这一句话仿佛解了对方的“定身咒”,夙平川飞快退开来。 “你醒了?身体有无大碍?”
她拍拍肚子:“无碍,就是些皮外伤,不打紧。”
“你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说完他飞快转过身去就要离开,却被门口一堵宽厚的肉墙挡住了去路。 伍小六探出个脑袋,见到肖南回眼泛泪光,脚下上前几步,将夙平川又拱了回来。 他似乎是想嚎上两嗓子,但方一挤出点声音,便被肖南回一掌给堵了回去。 “别叫唤。我刚起来,头疼。”
伍小六从善如流,眼泪可谓是收放自如,脸上瞬间便雨过天晴:“我做了好些吃食,你若有精神,我这便端进来。”
睡了三天,她确实有些饿了。 “也好。这里还算宽敞,桌子也够大。”
伯劳欢呼一声,拉上伍小六便去门外端吃食去了。 肖南回抬眼见到夙平川依旧僵硬地站在那里,有些过意不去。 人家可能根本不是特意来看她的,但是当下又不好意思明说,瞧着他们几个热火朝天的,所以才会有些尴尬。 不管怎么说,先前也是一起同甘共苦过的,如今也算是皆大欢喜、平安再聚,理当庆祝一下的。 思虑片刻,她郑重开口道:“平川弟,既然都来了,一起吃个饭再走吧。”
夙平川似乎更加扭捏,过了一会才点点头道:“便依你所言。”
伯劳正端着汤走进来,听见这一幕瞪了肖南回一眼,又看向手上那口锅,眼神中的意思是:她并不想多一张嘴分她的口粮。 肖南回装作没看见,面不改色地给夙平川盛了一碗汤。 “你还没同我说,上次分开后,你们怎么去到晚城的?一路上顺不顺利?”
夙平川瞥一眼伯劳,鼻间一声冷哼:“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她从夙平川那短短八个字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听起来似乎......不大顺利?”
这时恰逢伍小六拎着食盒走了进来。他听了半句话头,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 “哪里是不太顺利,简直就是要了半条命。这位伯劳大侠身手了得,挑的都是猿行犬嗅之道,虽说距离上确实近了不少,可走起来实在费鞋。我们方才出了戈壁、又进了碎石林,那碎石坡双脚踏上便会陷入其中,我同郝先生都是连滚带爬地下去,平川兄觉得狼狈非要坐着滑下去,起身时这半边腚都要露出来。如今想起来,真真是不堪回首......” 夙平川的脸就随着伍小六“平平无奇”的叙述而变换着颜色,肖南回简直有些不忍目睹,假作对面前的花生米有些兴趣而低下头去。 她有想过那过程应当有几分精彩,但没想到那么精彩。她寻思着这伍小六如今怕是还不知道夙平川那一层身份,否则断不会如此口无遮拦。 轻咳一声,她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如此说来,到了晚城后你们应当多休整一段,怎么又回了岭西?”
空气中有片刻微妙的停顿。随后那三人几乎异口同声道。 “反正不是为了你。”
她对这三人的反应有些讶异:“我何时说过你们是为了我才......”她顿住,脸上有些遮不住的开心,“难道当真是为了我?”
伯劳翻个白眼,语气十足的冷酷:“才不是。我听说你请命留在了黑羽营,便想着来同侯爷汇合,为的是汇报你的近况。一眨眼你请命西行已经数月,数月来侯府对你的下落可谓是完全失了音信,如今看来你怕是有些乐不思归呢。”
她完全没介意对方语气中的挖苦,再次提起肖准使得她有些难以平静下来。 “义父在此处?为何一直未见他?可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受了伤......” “侯爷不在。”
伯劳飞快打断她的猜测,见她面上有些难以掩饰的失落,又毛毛躁躁地补上几句:“光要营在垡莽岭渡河成功,打了白氏一个措手不及,三目关一战大捷。侯爷想着乘胜追击,知道你被救下后就带肃北拔营往西南去了。凭你这皮糙肉厚、常年挨打的身体素质,想来过几日就能去找他了。”
啊,他终于还是打赢了。 年少出征,而立乃还。 尽管中途多年未曾踏足这片西南土地,但她知道:那一场战役从未在肖准心中鸣金止戈过。 他多年的夙愿如今就要达成了。只是这样重要的时刻,她依然不在他身边。 她会去找他的。哪怕......可能会晚一些。 沉思间,伍小六已将烤得金黄的馕饼端上了桌。 “这饼中我加了酪子酥油,趁热吃最好不过。”
伯劳两眼放光,一屁股坐在桌边便去撕那张饼。 夙平川看在眼里,皱眉不语,也没动眼前的碗筷。 肖南回已收回了心思,余光瞥他一眼,关切道:“平川弟为何不吃?可是这饭食不和胃口?”
夙平川看一眼伯劳,语重心长道:“她是你的婢女,怎能和你在一张桌子上用膳?”
他这话一出口,肖南回就知道坏事了。 果然下一瞬便听得伯劳那破铜锣一样的嗓门,提得有天棚顶那么高。 “婢女?!”
伯劳那张生动的脸上眉毛眼睛一阵乱跳,仿佛一张盘子上的几颗蚕豆,嘴角的饼渣扑簌簌掉了一地,“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是个婢女?”
夙平川一副“少爷不同贱民一般计较”的姿态,又将脸转回向她:“你说得没错,这婢女的脾气确实差得很。”
肖南回只觉得两道目光瞬间像是两根筷子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低头扶额,对着夙平川一阵唇语:闭嘴,不要说了。 夙家少爷终于大发慈悲闭上了嘴,伸出筷子直奔伯劳最爱的烤羊腿。 “既然你都不介意,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这便少少吃些也罢。”
烤羊腿本来就只有一只,是要用小刀将肉切下来吃的。当然,这些夙大少爷通通是不知道的,他觉得自己只是“少少地”夹了一筷子菜,堂而皇之地将那一整只羊腿都搬到了自己的盘子里。 伯劳的眼睛已经可以喷火了。 肖南回趁她还没化作一条喷火龙之前,赶紧架着她出了屋子。可怜她那大饼才刚啃了两口。 “肖南回,你个吃里扒外、背主求荣的女人......” 屋外的长廊里,伯劳的大嗓门拖出了长长的尾音,引得几个过路的士兵纷纷侧目。 肖南回一把捂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咬牙切齿道:“祖宗!我求求你小点声,这里是军营,你以为是在黛姨的院子么?”
顿了顿,她也有些愤愤然,“谁是主、谁是仆?我怎么就背主求荣了?”
伯劳一把拉掉她的手爪子,鼻间哼了一声,嘴撅得老高:“那便是背仆求荣,总之你是大大地对不起我。我在那鸟不拉屎的彤城守了那么多日,没日没夜地给你传消息、递情报,还要翻山越岭去接应你不知从哪里拣来的三个蠢蛋,我带着他们仨是又当爹、又当妈,如今好不容易熬出头来,竟然还要在这里受气吃瘪......” 肖南回瞥她一眼,不咸不淡地接道:“我在黑羽营的时候认识了个姓鹿的老熟人,他说自己收留了一位非常能吃的‘门客’,将他那的葡萄都吃了个精光,活得很是油润。”
伯劳眨眨眼,声音突然就细了起来:“其实也就每天......一串。”
她伸出一根短粗的手指,随即又不自信地弯了弯。 她看着那根手指头是气极反笑:“你一天一串葡萄的时候,你主子我却被人打断了腿。”
伯劳的脑袋埋得更低:“......谁教你当初不让我跟过去,侯爷、侯爷若是问起来......” “他不能知道这事。”
肖南回果断截停了她的话头。 伯劳先是一喜,随即甚是疑惑:“不让他知道?为啥不让他知道?你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吗?”
她有些急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不过就是伤了腿,从前也不是没伤过,何况如今已经好利落了,何必再同他说上一遍、徒增烦扰?”
伯劳“哦”了一声,突然又凑近她瞧了瞧。 “可我怎么觉得,你这次回来后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了? 对方仍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直把她看得有些发毛。 她心下打鼓,虽然明知自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可不知为何却有种心虚的感觉。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其中意味,伯劳却已将目光挪了开。 “罢了,郝白都同我说了,定是你在那碧疆的寨子里养了太多男人的缘故。早知你如此饥渴,还不如在姚易那里多挑几个,好歹也算得上知根知底的。”
肖南回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想把眼前这只放肆又碎嘴的“鹌鹑”就地拔毛下锅炖了。 伯劳感受到了她的杀气,脚底抹油一个翻身上了墙头。 左右得知自己的把柄不会落到肖准那里去后,她那大脑袋瓜子又精精神神地立了起来,从后面看上去好像一只冬瓜成了精。 肖南回瞧着来气、本想去追,可一来腰上的伤还有些疼痛,二来方才那番对话令她不自觉地有些烦躁,便索性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她本想就近走走、透透气便回去继续吃东西的,可出了长廊进到一处院子,她一眼便瞧见了那眼熟的石桌石凳。 她原以为这里是岩西旧城的哪处官府,如今才发现这里正是那孙太守的院子。 兜兜转转几个月后,她又回到了这里。 只是时过境迁,如今的孙府已没有当初的半点模样,先前的那场杀戮使得这里满目疮痍,而天成军队入驻后,便肃清了一切无关紧要的杂物,周遭干净地像是刚建好的新府一般。 只可惜了那孙太守几房如花似玉的小妾,也不知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她一边感慨、一边溜达着,不自觉地就走远了些,正要掉头回去的时候,冷不丁前方突然窜出个人来。 “见过右将军。”
那人在她五步远处停住,然后恭敬行礼亮出腰牌,一看便训练有素,“在下是雁翅营扶风校尉旗下佐军,丁中尉差我来唤您,让您往议事厅去呢。”
丁未翔? 怕不是来者不善啊,竟都找到这来了。 她心中警钟大作,面上露出难色,用三流手段推脱道:“这议事厅在何处?听起来有些远的样子,在下伤后初愈,也不好四处走动......” “不打紧,属下这便差人去抬顶软轿来。”
她要是坐顶轿子招摇过市,明日便不用在营中混了。 肖南回连连摆手,简直要使出一套掌法来:“这怎么使得?在下只是略有不适,休息几日便好了,丁中尉若无急事便改日再......” “确是急事。”
那人几乎是当下便将她的话头打断,语气依旧挑不出半点错来,“将军若实在不愿走动,属下可以背您过去。”
老兄,我怕了你还不成么? “背......还是不必了。”
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又系了系腰间裹伤口的白布,“那便劳烦带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