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如今的四大军营分别为:肃北、光要、雁翅、黑羽,这其中以黑羽最为神秘,而雁翅规模最大。 肃北为骑,迅疾如风;光要利甲,坚不可摧;黑羽精锐,势不可挡。而“雁翅”一名得自于一种守卫的佩刀,刀身宽而长、前端微翘,如大雁展翅,与以尖锐著称的黑羽不同,象征一种宽厚、可靠的力量。 是以肖南回曾经一度觉得,这雁翅营出身的中尉,应当是各个都是十分好打交道的、宽厚仁慈的人。 当然,她现在早就不那么觉得了。 此刻她正立在一处荒无人烟的院子前,倚在两根光秃秃的石柱子上左右望天。 “敢问兄台,此处当真是议事厅么?”
那名领她前来的雁翅营佐军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正是。”
她又前后张望一番:“议事的人呢?”
“前脚刚走。”
她觉得有些好笑:“那丁中尉人呢?”
“丁中尉正在内屋煎药,劳烦右将军在此稍候。”
煎药?他既然在煎药,又有什么着急的事、非要现在找她过来? 她脸上的神情泄露了些许情绪,那人见了又添一句。 “或者在下可进去通秉一声,让将军先行进屋去等。”
这煎药的屋子大都不怎么通风,药味水汽聚集在一起,并不是个让人舒服的地方。 何况还有一个丁未翔。 “我在这里等等就好。”
那佐军听言随即行礼退下:“那在下先行告退。”
肖南回眨眨眼,多余的话还没问出口,那人就像来时一样迅速、转瞬间不见了人影。 她找了块破门匾坐在上面,眼睛盯着那破石头房上冒出的烟气发呆。 只见那道烟随着风一会歪向左边、一会歪向右边,但就是绵延不绝,仿佛有一整个御膳房的人正在里面做宫廷流水席一般。 半个时辰过去了,屋里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肖南回叹口气站起身来,几步上前一掌拍开了那半扇摇摇欲坠的门板。 一阵尘土随着她的动作飞起,随后洋洋洒洒地落在了屋内唯一的后脑勺上。 丁未翔正背对着她守在一个小灶前,灶上只有一只甜瓜大小的陶盅,正“嘶嘶”地冒着热气。 她轻咳一声,暗示了一下自己的存在。 丁未翔并未回头,慢悠悠拿起一旁浸在木桶里的琉璃盏,舀起一捧清水浇在那烧得滚烫的陶盅上,一阵热气腾起,慢慢悠悠地顺着烟道飘了出去。 她目光在这光秃秃的屋子里转悠一圈,落在墙上的半张纸上。 那纸被钉在石头缝隙中,凑近一看,郝白的字迹跃然纸上,依旧是自诩风流的狂草。前面依稀是大段的药材名,列了约莫有二十几种,最后还有一句话:生蓟脆嫩,于沸水中易失药性,需得密封后文火熬上一个时辰,期间不可开盖查看添水,每隔一刻在陶盅外浇一次水防止水沸,直到其中叶瓣化作汤汁。 不管先前在外头吹风顶太阳等了多久,此时此刻看到这张药方,她便觉得自己矮了三分。 这不是药方,而是一张□□裸的控诉书。 谁让皇帝在她手里出了事?确实是她理亏。 痛定思痛,她顶着那股热气和浓重的药味走上前,想着如何来一番诚恳的道歉。 可她凑到左边,那人便将脸扭向右边。她换到右边,那人又将脸扭回左边。 一来二去,她恶向胆边生:“丁中尉可是昨夜睡下后受了风?为何这脸一直歪向另一边?”
丁未翔手中动作一僵,随后继续充耳不闻。 “我寻思着,你是在为陛下受伤的事生我的气。此事确实是我的过错,但你当时若是在场也会明白我们的处境实在是艰险,如今算是活着熬出头来,实属不幸之中的万幸......” “咔嚓”一声,丁未翔手里的琉璃盏碎成了渣渣。他随即冷哼一声。 “我守护主子十年,他连手指都没割破过。我才将他托付给你几日?你竟然让他流血!”
对方字字诛心,她又无力辩解。 总不能同他说:是你主子非要扑上来挡那一箭的吧。 肖南回低下脑袋:“要不然你扎我一刀,咱们就算是两清了。”
空气一时安静,只剩灶上的陶盅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不知过了多久,丁未翔终于站起身来。 她以为对方当真要拔刀之时,却见他只是小心垫了布,将那陶盅内的东西用纱网过滤后,倒在一只玉壶里。 洁白细腻的壶身中隐隐透出些药汤的黑色来,她望着那黑漆漆的东西咽了咽口水。 这玩意怎么看着有点像......杜鹃每个月熬给她补气血的十全大补汤呢? “你自己送进去。”
冷不丁,那玉壶便被塞进她手里。许是玉石本身寒凉的缘故,摸着只是有些温热。 可是她心神作祟,只觉得手里的东西烫手得厉害。 “这可不大好,你如此辛苦、费神费力熬出来的东西,我怎么好抢了这份功劳......” 丁未翔那张向来有些木讷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就在肖南回差点以为对方是对她心存暗恋、心中羞涩之时,一声气沉丹田的怒吼便冲着她的面门而来,直要将她的天灵盖都掀了去。 “你以为我愿意?!”
****** ****** ****** 不愿意就不愿意呗,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肖南回换了个手举火把,用另一只手端着那只玉壶。 这条黑乎乎的密道中石阶已经有些磨损严重,因为没有其他光亮的缘故,似乎看不到尽头。 半刻钟前,她从丁未翔那近乎咬牙切齿的说明中才反应过来:找她前来的并不是他,而是今日才转醒的皇帝。 皇帝已经苏醒的事在天成军中似乎没有广而告之。或者说,他曾经在小雪那天因敌袭而失踪的数日危情,也是大半人都不知晓的事实。 这一段隐秘的历史虽然短小急促,却意义非凡。只是由于那众所周知的缘故,即便是日后为此执笔的史官,也不可能让她的名字出现在史书上一笔一划的。 想当初,她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接下这趟南下的任务,也不知到头来能得个什么封赏。怕就怕最后得的都是金银赏赐,她一心期盼的功名却反而落不下什么了。 叹口气,她向前路张望一番,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黑暗。 这密道就藏在丁未翔煎药的破石头房子下面,看样子应当是那孙太守用来囚禁私犯的地牢,但却比那日她受刑的地方深邃了不少。 看来议事厅未必有假,只是不在明面上罢了。 又走了大约数十步的样子,前方终于隐约透出些火光来。随着密道在尽头一个转弯,一间可容纳百人的石室出现在她眼前。 四周石砖上的凹槽暗示着这里曾经挂满刑具,而如今那四壁上却空空荡荡,这就显得当中坐在石椅上的人分外显眼。 “臣肖南回,参见陛下。”
夙未没有起身,裘衣领口扣得紧紧的,衬得那张脸比先前看起来还要清瘦。 “出生入死、劫后余生,肖卿同孤就只有这句话要说?”
先前她是有股子冲动想来看看他是否安好的,可如今教他这么一问,她反而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了。 想了想她还是拘谨道:“陛下可还安好?”
“安。”
那人语气甚平,似乎对这白开水一般的问话颇有不满,“只是胸口甚是疼痛。”
胸疼?他说他胸疼? 她该怎么回答? 是的,我的陛下。您的胸口让人穿了一箭,会痛是很正常的事呢。 她舌头抽筋,只觉得眉毛一直在跳:“陛下真龙之躯、福泽深厚,定会平安无事的。就是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是......” “你没有东西要给孤么?”
她后知后觉想起来手里的玉壶,赶紧递了过去。 “药是丁中尉熬的,臣不敢居功。”
纤长的手指拨开玉壶的盖子,一阵冲鼻的药味在石室蔓延开来,他却似是半点也没闻到,眼都不眨一下便将壶中汤药一饮而尽。 “孤本意是要你来煎药的,看来他到底还是不肯,非要自己动手。”
肖南回开始有点感激丁未翔这事必躬亲的做事态度了。 “臣手脚粗笨,怕是会毁了药材。臣也自知此次护卫不力、理当领罚,陛下若有差遣,肖南回定当万死不辞......” “这次的事,除孤与你二人外,细节只有未翔知晓。今后对旁人,也都不必再提。你可明白?”
她一凛,身上突地冒出一层冷汗。 这哪里是尽没尽职这么简单的事呢? 她知道了皇帝的秘密。如果他要杀她,也是无可厚非。而丁未翔若要动手,她恐怕更无胜算。 可怜她睡了三天三夜一脑袋浆糊,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丁未翔来找她,她竟以为只是桩端茶送药的私人恩怨。 她这是怎么了?难道和皇帝在一起短短几天的时间,她已经将他看做自己人、全然忘了他是个身居高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帝王了? “臣明白。”
她开口应答,声音有些涩然。 他没说话,深深看她一眼,神情有一瞬间的无奈,似乎又有些好笑,最终归为平静。 “找你来,还有别的事情。”
说话间,他翻转石椅旁的转珠,一阵沉闷的轰隆声响起,石室的一面墙徐徐下沉,露出半顷深不见底的黑水来。 她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这石室里还有另一个人在。 先前这人一直被浸在水中,似乎已经失去了生气一般,因此她没有察觉到半点第三个人的气息。 一阵水花声过后,一张有些浮肿的脸从那黑水中浮现出来,打湿的头发贴在那张脸上,依稀布满细碎的伤口。 努力分辨了一番,肖南回大吃一惊。 他竟然、还活着? “安律,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