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您回来啦。”
说不清是谁的声音,在风沙里渐次响起。
“嗯。”
只闻这清清淡淡,听不出情绪的一声鼻音,晏诗后颈的汗毛瞬间立起——
薛鳌回来了。
前头的瞿文闻声身形微顿,脚步迟疑起来。晏诗压住步幅,将他稳稳扶住。低声道:
“别慌,慢慢走。”
她声音稳定,然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比瞿文更慌。
只当是诊病疲惫,徐徐行去。待得那座朱红轮椅入了门内,才装作无事,朝外走去。
恰逢听得屋内肥鸡一声禀报:“瞿大夫来了,在替那位治伤。”
“噢?”
“要不要去看看?”
薛鳌的声音就在门后,与她一门之隔。若非今日风沙,恐怕此时门户大敞,她早已与薛鳌面对面。不过随着肥鸡此话一出,只怕那薄薄的门扉便会即刻张开,她将一无遮挡地落在薛鳌眼里。
等待着薛鳌回答之际,她的手指已经伸进了药箱,里头各式的银针刀具,是她最后的筹码。
然而没等来薛鳌的回答,却先闻里屋传出一声惊叫!
“啊!”
“何事大呼小叫。”晏诗都能想象薛鳌说这话时不悦的皱眉。
“有,有人……”
是那位赤霓夫人的声音,惊慌失措。
“在哪!”
薛鳌声音骤紧。
“来人!”肥鸡声音随之响起。
接着是轮椅移动之声,衣衫摩挲之声,兵器出鞘之声,还有桌椅翻倒脚步凌乱之声混合响起。
一时间杀气骤起,将薛鳌院子尽数笼罩。光是晏诗能分辨出来的,就足足有十五处地方埋伏着暗卫。
“看好柳叶刀!”
薛鳌声音依旧凛冽。
“主上放心,都准备好了。”
一群不知藏于何处的护卫冲向正堂,晏诗他们刚刚出来的那扇关着柳叶刀的门前,也出现了大量薛家高手,而原先尚在晏诗身后的卢川却比所有人更快,他在赤霓惊叫之际就朝惊叫声处冲去,此时赶在众护卫前头,推门而入。
此刻门扉大开,然薛鳌却不见人影,想来在里屋。
瞿文面色惨白,转头向晏诗想说什么,“你,你……”身体不安地打起了摆子。
似乎以为晏诗还有帮手,趁机作乱,牵连到他。晏诗此时更是心下骇然,无心理他。
原来薛鳌此处竟又如斯埋伏,幸好她方才没有动手……只是如此一来,想要救出柳叶刀就更是千难万难了。
一咬舌尖,来不及想长远,不知里头情形如何,想来也不会是春风度的人,但无论如何,她都谢天谢地,现下是自己离开的最佳时机。仅此一刻,岂容耽搁。
于是哪管瞿文误会,只手上使劲,半拉半拖,同瞿文快步地向外走去。
脚步仓皇,速度不慢,着实像没见过刀兵的弱小妇孺。因而守在院外的护卫闻听院中似有刺客进犯,一个个警醒异常,严阵以待,却没理会这对文弱叔侄,任由对方离开此处包围。
晏诗沿途遇见守卫,便都神色惊惶的指指薛鳌方向,对方无一例外皆朝该处奔冲。百试不爽。瞿文也渐渐稳定心绪,二人一行有惊无险,出得侯府大门外来。
晏诗高悬了大半日的心,此刻终于落了下来。转过薛家看不见的街道,瞿文腿一软,差点就要当街跪了下来,幸而被晏诗眼疾手快,堪堪扶住。这才靠在墙壁上歇息片刻。
“干完这事,我再也不欠她的了。绝不要再有下次了。太吓人了……”
瞿文用手拭着汗,顾不上风沙迷烟,只大口大口的喘息,这粗粝的风沙吹面,反而令人有了种劫后余生的鲜活之感。
“你不是她的人?”
晏诗试探着问道。
“谁是她的人,你可别乱说啊。我是正儿八经的大夫,就这一次,你们休想拉我下水。应承的我做到了,今日之事,往后当没发生过。我从来没见过你们。你们也别想再以此要挟我!”
瞿文瞪着大大的眼睛,努力学习着薛府的凌人气势,却不知落在晏诗眼里,却有几分东施效颦之状。
“我们?要挟?”
晏诗咂摸着,对方显然将她当成了春风度的人。
若是他知道自己就是当年那个让薛鳌远赴苍梧山抓的人,还带着她在薛鳌眼皮子底下走了一圈,不知是何心情。她于是笑了笑,没理会他的威胁。“再不走,薛家反应过来,这里可不够远,”兀自朝前行去。
瞿文亦知不妙,随着她朝自己住宅走去。
待他们回到住处,已有一个同晏诗装扮相类,身形相仿之人等候多时了。
晏诗走近一看,二人好似照镜子一般。忍不住围着对方转了一圈。顿时明白过来,暗赞春风度那夫人的心思,果然缜密。
瞿文后脚进门却是一愣,看了看新人,又看了看晏诗,“这又是做什么?”
“接下来的半个月,您的哑巴侄女会在这里给你打杂,学习医理,直到天分不佳,被你赶回乡下为止。”
那新来的女子淡淡答道。
“什么?!”
“这是为你好。”晏诗拍了拍瞿文的肩膀。
瞿文厌恶地后退半步,甩开了她的手,似乎一点也不想跟她们扯上关系。
“如果你不想薛鳌派人来查,发现你这里根本没有哑巴侄女而拿你是问的话,还是接受这好意为好。”
“这……”
晏诗不理会瞿文的纠结,朝那女子抱了抱拳,“辛苦了。”
那女子微微福了福身,并未说话。
晏诗行入后院,卸去脸上的妆容,又换了身衣服,自后门离开。
回到春风度,眼前的景致她已算得上熟悉了。哪些是住处,哪些是欢楼,何时安静,何时忙碌。但经过今日一番侯府之旅,她对这里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这的幕后是谁,属于哪方势力,她不想知道。能给皇帝吹枕边风,见一眼柳叶刀不是难事。但能当作礼物赠人,这就有些意味深长了。这飞檐画栋,翠袖红衫,重又陌生了起来。
晏诗脚步一转,正要拐去那栋灰檐小楼,却念头乍动,眼珠转了半圈,还是朝自己住处行去。疯汉在阿蝉手中救过来后,便在她住处旁边养伤。
进来之时,疯汉正在吃午饭。
别看他浑身带伤,可一遇着饭食依旧胃口大开,吃的津津有味。华发往后一拢,一点不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病人。
当时若不是她板了脸训斥,疯汉几乎连绷带都像全部扯掉。如今能好端端的躺上几天,脸色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好香!”
晏诗在门外就闻到了烧鸡的味道,兴致勃勃地走进来。
疯汉正左手抓着只鸡腿,右手捏着馒头,饿疯了似的往嘴里塞。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她看着有些心疼。
疯汉见她进来,便将手里的鸡腿递给她。
“我不吃,你吃吧。”
晏诗笑着将他的手推回去,顺手找了根布带,细心地将他头发绑到脑后。
听得疯汉似乎喃喃自语,又似在劝她:“吃,多吃,不饿。”
想起初见面那会,囚首丧面,衣衫褴褛,难怪人人皆称他为疯汉。尽管有一身功夫,劫掠少女,似乎过得朝不保夕,有上顿没下顿。才养得这一有吃的就暴饮暴食的习惯来。
“吃完这些不许这么吃了,”晏诗看着旁边堆起的空碗道,“阿蝉说你伤重,饮食不能过于油腻。我跟她们说,不能给你这么多了。”
疯汉不知她在说什么,兀自低头吃得正欢。
晏诗摇摇头,“她们倒是放心任你吃,也不怕你吃穷了。回头就知道找我。告诉你,我可还不起。要还你还,都是你吃的。”
疯汉见她滔滔不绝,眼神茫然,却连连点头。
晏诗无奈的翻了个白眼,倒在椅子上,将双脚往桌上一搭,重重呼了口气。任由两条细长胳膊垂吊身侧,“你快点儿好吧,我们估计不久就有得忙了。”
“想来不在京城,你若好不了,我只有扔你一个人在这,独自‘逍遥快活’去了……”
尾音拖成戏腔,晏诗头枕椅背,向后仰成90度,活像个失去了支撑的木偶。
没等她失神一时半会,外面便由远及近传来一声呼喊,“晏姑娘……”
“晏姑娘你在里面吗?”
她眼睛才张开,便见半开的门扉被人推动,人影在门口一晃,见她在内,便迈步进了来。
翠衫粉面,耳边一个小珊瑚珠子不住摆动,不是言翘是谁。
“晏姑娘你在呐,先前听说你已经回来了。如何?还顺利吧?”
“嗯,算是吧。”晏诗歪头看她一眼,又转回头仰面靠着,抬手相扣枕在颈下。
“心愿得偿,怎么看起来你不大高兴?”
言翘说这话瞟了疯汉一眼,看看是不是疯汉闹的。
然不说还罢,说起这个,想起柳叶刀重刑之后奄奄一息的模样晏诗就邪火顿生。
“我该高兴?”
言翘听得她语气有异,不敢作声,只是不解。
等了半晌,见晏诗没有继续说话,只好将来意说明:“夫人请你过去。”
“饿了,先吃饭吧。等吃饱了饭,你家夫人也该午睡了,晚些时候再说吧。”
言翘犹豫了会,“和夫人一起吃吧,”声音低了下去,“反正也不是头一回。”
“我想好好吃顿饭,也让你家夫人好好吃顿午饭吧。”
言翘还想再说什么,晏诗又补了一句,“有什么话,吃饱了才好说。”
言翘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知道多言无用,只好道:“既然这样,好吧,我这就去回话。”八壹中文網
待得碧绿的身影消失在黄沙里,晏诗这才起了身。
疯汉意犹未尽的吮吸手上油汪汪的骨头,见她突然起身,脸露茫然,似乎察觉到她心情突然变得低落。手上的骨头也顿感不香了,一把扔在空碗里,发出“噔”的一声轻响。
晏诗用屋里抹布湿了水,给他擦净手指,又给他倒了杯茶放在床头,“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说罢便在疯汉奇怪的目光里,端起堆满空碗的餐盘,走了出去。
去后厨随便挑些时兴蔬菜,又割下一截廊上挂着的腊肉,下锅炒得焖香,就着大锅里的馒头,美美地吃了顿饱饭。看得厨房外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口水直流。
“想吃?”她又一次将筷子伸向菜盘子时发现了他。
“过来,一起。”她招呼着。
那小孩黑炭似的,脸上尽是烧火熏出来的痕迹,手脚亦是脏兮兮。闻言他看了眼四周进出的仆人,不吭声,只是眼巴巴的盯着她。
晏诗心下了然,另拿了个空碗,将剩下的菜拨了一大半进去,再放进几个馒头。待得膀大腰圆的仆妇离开,便端了出去,递给那小孩。
那小孩四下里张望着,见无人在此,戒备地看了她几眼,像是在判断她是不是有什么坏心思。
晏诗将碗往他身前又挪了挪,“不要?不要我拿走了噢。”
那小孩馋着,才一把抢过碗,脏兮兮的手就去抓馒头。不想半途被晏诗秀气的手捏住。
摹的恼怒道:“你骗我!”
晏诗笑道,“谁骗你,吃饭前要洗手。”
那小孩闻言不满的将另一只手缩到背后,蹭了蹭,不说话。
“你是进来偷吃的?”晏诗打量他。
“你才是小偷呢。”那小孩怒目瞪她,用力将手抽走。可手好似钉在半空似的,就是不动。倒是他拼命挣扎,被晏诗捏住的地方越来越疼。那小孩咬牙憋着,疼也不喊,就是狠狠瞪着她。
晏诗觉得有趣,“去洗手,这留给你。”说罢松了手。
那小孩得了自由正想跑开,闻言不敢置信,“真的?”
“骗你干嘛。难得有人欣赏我的厨艺。”
“还没我娘做的好吃。”小孩低头脸露嫌弃闷声道。
“那你回去找你娘做的吃吧。”晏诗说着就要将碗拿走。
“别!”
那小孩可怜兮兮的拉着她的衣服下摆,“我现在就洗,你说话算话。都给我。”
“你不去找你娘了?”晏诗揶揄道。
那小孩闻言眉毛瞬间耷拉,低低说道:“我娘死了。”
晏诗的心一揪,张了嘴,最终只说了句:“快去洗手,菜要凉了。”
“嗯。”
晏诗端着碗,看着他转过厨房后面,顿时觉得没了胃口,匆匆几口将自己碗里的馒头狠狠嚼了几下,全赶进肚里,将剩下的菜再拨进留给小孩的碗中,又从筷筒抽了双干净筷子,来到门前。
那孩子回来见她倚门而待,忙兴奋着笑脸,扒拉着两个小短腿夯吃夯吃跑过来。
晏诗将碗筷递给他,又指了指门旁的长凳,示意他坐下吃。
他屁股还没挨凳呢,馒头就一个进了嘴。
“呼,好吃!”
“你怎么进来的?”晏诗记得这处不挨着外头。
“我本来就是这的。”那小鬼吃着她的,还冲她翻了个白眼。
“你是春风度的人?”
轮到晏诗有些惊讶了,这里不仅做皮肉生意,竟然还这么小的童工。衣衫单薄,鞋面尽是煤灰。显然平日里尽是干些粗活、累活。此时他胸口的一道伤痕从半开的领口处露了出来。
不由得突然间想起柳叶刀,心底的火苗倏忽一下不可遏制地闪了出来。心念一动,她看着四周无人,凑近低声道:“你想不想离开这,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