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诗带着兰小忠回到了中帐时,一个时辰还差一刻。
“真是粮草?”
穆王犹自不信重复道,众人皆惊。
“没错,我看得清清楚楚,堆得满满的,都在洞里。”
“洞里?”
“什么样的洞?”
“就是在山腰上,有个好大好大的洞。”
“哪座山,你还记得吗?”
兰小忠面对众人七嘴八舌地问话,终于蹙眉停了下来,“哪座山……”
“我不认识。”
“那山长什么样子?”
“山脚有什么?”
“洼地西边……开有大朵的紫红色花……”
晏诗率先凑到沙盘旁边,眼神逡巡在该处方向的群山中,突然凝住不动。
“我知道了。”
“在哪里?”
“怨女峰。”
“我看看!”
众人扑将上来,将晏诗险些挤得踉跄。
她毫不留恋地退身离开沙盘,眼神笃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怨女峰?”
穆王抬首问道。
“怨女峰因何得名?”晏诗反问。
“这个听说过,传说那山中有女鬼夜夜呜咽,如怨如泣,幽渺磨人,令人毛发皆悚,极为可怖。”
“有说她是被父母丢弃,也有说是丈夫和妾室害死,或是山贼掳掠过去欺辱后杀死于该处,总之因说那女鬼定有无穷冤屈,便称那山为怨女峰。是该县城的一处禁地,平常人谁都不会靠近的。”
晏诗点点头,“不错。小忠说山中有洞,风过洞口,定然啸然做声……”
穆王陡然惊醒,“那声响类似人声哭泣,于是才有怨女传说。实则乃是因为山空有洞,洞则通风之故!”
晏诗:“而且因那传说……”
“因有那传说,便无人靠近,粮草藏于其中便更是隐秘。外人看来那是幽冥地府,实则谁知却是天赐的粮仓府库!”穆王忍不住抢过话来,神采奕奕。
晏诗笑了笑,“还有,藏于山洞之中,便可避免地面低洼,窝积水汽之弊,而充分利用洼地平缓,速行车马,及西南草被茂盛,灌木丛生以隐蔽视线,阻碍探查。”
“确实,这样一来,任谁也想不到。”穆王咬住下唇,站直了腰身。
诸将却上前:“若是真的,确为绝佳的妙地。然而,怨女峰比风回谷,距离大营,要远上一半路程。即便条件优越,何以舍近求远?”
“是啊,这些也不过都是推测。根本上,还是个梦罢了,比起付出了十余人性命的探查结果,实在不足取信。”
“还是按原计划稳妥。”
穆王紧闭双唇,低头看向沙盘,良久不言。
“王爷,人马我已经清点好,还望早下决断。”
赢舒城扫视一圈众人,垂目沉吟半晌,终望向晏诗。
“你意见呢?”
“西南,怨女峰。”
果然,没有人出乎意料。
“你相信他?”穆王再问了一次。
“要知道,袭粮之际,这种机会只有一次,一击不中,对方就会加强戒备,重兵布防,改变屯粮位置是几乎可以肯定的。”
“还有一个月,最多月余,乐水便会完全封冻,在这期间,他一定会死死守住,绝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话,放在风回谷也是一样。”
“我相信他,就像你信我一样。只有更多,没有更少。”
穆王听出这话中少许的带刺,沉默了一瞬。
黑子适时道,“王爷,要不,两处各派一队人马?”
“如此自然是好,可是什么叫奇袭。”
“所谓奇袭,重点便是趁人不备,出其不意。风回谷和怨女峰,二者一南一北,最快的路线便是分两路进军。相应便要两路接应,如此浩浩荡荡,兵力骤减,引起旁人怀疑不说,极易被敌军察觉。”
他语调一如之前,可黑子却听得背心冒汗。
“两路倒也不是不可行,”晏诗突然道。
“我带人先走,往西南。另一队稍晚一刻出发。绕道北上。”
“一来由我这边先吸引注意力,北上那支队伍便能更隐蔽。二来,此地距离西南更近,我若得手,便放出信号。另一支队伍便可及时回撤。这样就能避免风回谷距离营地太近,队伍覆灭之险。”
“倘若我扑空,便放白色信号。能迷惑一会是一会。另一边则继续前进即是。”
“这想法不错!”
有将领喜道,“傅统领,噢不,副帅竟然对兵法也如此娴熟。”
穆王却仍眉头不展,“这办法好是好。可是还漏了一条。”
“哪一条?”晏诗奇道。
“如果怨女峰和风回谷,都有粮草呢?”
“王爷的意思是,杨吉会分开放?”
“他人数逊于联军,如此分兵多处,历来兵家之大忌。他当不会如此。可保不齐,反其道而行之,未预胜先预败,也是有可能的。”
“如此一来,即便我们烧掉一处。剩下的一半也足够杨吉撑过这个月。”
“所以除非怨女峰有全部粮草,否则另一队都要杀到风回谷,一探究竟。”
“这样,”穆王冲她道,“若你发现怨女峰藏着的是全部粮草,至少八万石,才放红色信号。否则皆发白色信号。”
“就这样决定!”晏诗一拍几案。
“不过虽然兵分两路,人数却不能多。”
穆王看着她,隐有忧色。“我不可能给你五千。”
“我明白。三千!三千就行。一人一半。”
晏诗踌躇满志,敌人如此隐秘,就是为了节省人手,守军定然不会太多。
“两千。”
穆王出口得有些艰难。
“我只能给你两千,风回谷距离敌营太近,四千,已经是我的极限。”
晏诗看着他咬紧的牙关,心中的话没有说出口,他其实,还是更相信探子的回报。
她能够理解。
换作她来做,也不会比穆王做得更好。能力排众议,再分出一千给她,已经非常有魄力了。她这一刻脑海中泛起的涟漪,足以让她忽略了更多的信息。
“王爷?您难道……”
穆王点点头,双手撑在主案,“风回谷,我亲自去。”
晏诗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叫,“四千,已是我的极限。”
“不是说好了……”
“如今情势有变,又是临时变阵,军心难免不稳。我去可以最大程度提振士气。而且,人数少了,仗会更难打。别人去,我难免不放心。更重要的,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的作风。”
“可是小忠说了,风回谷十死一生,有去无回,你……”
“这次的行动成败,就看时机配合得如何。不可太早,也不可太迟。能与你配合最好的,只有我。我责无旁贷。”
“王爷,我可以……”
黑子连忙自荐。
穆王摇摇头,“这是场硬仗。不论我这边,还是你们那边。你待在副帅身旁,我才能无后顾之忧。”
“可恶!”一个将军狠狠捶了下手掌,“要是联军真的能同心协力,此时就理应全力进攻,牵制反贼的主力,让他无暇他顾!”
“就是,如今反倒还要避防他们,或恐趁机出卖我们。不然我们几个干吗还要在这演戏,让王爷去拼命!”
“王大宝,重新安排人手接应,两路都要有!”
“是!”
“黑子,去点齐两千人马。孙谦,你去点齐四千。”
“是!”
“我出去一趟,等我回来,便即出发!”
晏诗看着一下子空荡荡的中军大帐,只余自己和兰小忠二人,握了握腰畔的辟水,冲一脸担忧的兰小忠笑道,“没事,我不是去南边了嘛。你回去吧,我也要准备准备,出发了。”
“噢,”兰小忠目光跟着她,嘴边似吞吐难言。
终究在她转身时忍不住脱口,“不知为何,我心里总还是有些不安。”
晏诗转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放心吧。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接下来轮到我去做我该做的。别忘了,我可是月神使。没人挡得住我的剑。”
“嗯!我信你!一路平安,早点回来。”兰小忠脸上重又燃起笑意。
晏诗笑着离开,也就只有这样心思无垢的人,才能拥有那样强烈而准确的直觉吧。像她这样,连话都不敢说完的人,只有靠手中的剑了。
那半句未出口的话便是:
倘若你已做了你该做的,我也做了我该做的,命运还是要我走入那歧途,那便就这样吧。
**
戌时过,晏诗和黑子率先出发,藤甲军全留给了穆王,两千人马静默无声,随乐水缓缓南移,在日夜咆哮的涛声中,离军营越来越远。
义无反顾的,闯进下游那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在计划中预定的地方弃船登岸,人马就着稀薄的光线,直扑怨女峰。
身旁山头在夜色下森然伫立,岩牙陡峭,好似一个个怪兽擦身而过。
脚下草甸时深时浅,两旁灌木树影扑朔,高低错落,宛如穿行在一片颠簸跌宕的狂浪之海。
“什么人!”
一个声音陡然喝问。
余韵尚在,那人便已被黑子一箭射中,仰面倒下。
与此同时,山头似有动静,晏诗身形倏然跃起,眨眼间便将那山上岗哨制在手中。
“说!附近还有多少个岗哨,分别在哪里?”
“我死也……我说!”
剑锋擦过他的命根子,深深刺进岩石缝间。
重新回到马上时,晏诗手里多了一个人。
那匹马颇通灵性,在原地等着晏诗。其余人已默契地先行往前。
她带人赶上,继续沉默前行。
许是裆下的风太寒,那名岗哨格外的配合,晏诗和黑子将沿途的岗哨一一拔除。
两千人目光越来越亮,胆气也越来越豪。
这艘有血肉之躯组成的小舟,在这穷凶极恶的敌境波涛里,行进得愈发平稳。
直待怨女峰遥遥在望。
最后一重岗哨,那人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自己以为低声,却不知叫晏诗听得分明。
“送粮还是补防啊,怎么这么晚过来。口令……”看不清的黑暗中传来问话。
晏诗久悬的一颗心骤然落定!
若说送粮不一定是屯粮,可此地若无粮,为何驻扎一支军队在此?还须补防?
此地定然有粮!
她略过黑子闻言粗重的呼吸,看了一眼被身旁士兵捆住的家伙,无声的询问。
“莫敢,不从。”
“莫敢不从!”黑子大声喝道。
“妈了个巴子的!”
对方突然大骂,晏诗瞬间握紧了辟水,左手竖起。两千只手瞬间握在了刀柄上。
“那是我的词!”
雾蒙蒙中的声音骤然大怒。
“唉行了行了,开门!”
树丛阴凄,后头有动静响起。
“不行,让他重说!”另一个声音叫道。
这下不止晏诗,更多穆王军看向了那个颤抖的“向导。”
“那个……我只知道这句。”他用比方才更加细弱的轻声道。
此时他害怕敌人,更害怕自己人。
事到如今,晏诗竖起的左手不再犹豫,重重一落!
前头灌木丛后,定有拒马桩绊马索一类的装置,防止敌人来犯冲卡,在后头人马前冲之前,她就要将门彻底打开。
手才落下,她连看也不消回头看一眼,便一马当先,纵身扑入,剑气如虹,凌空劈斩,将灌木丛伪装的拒马桩劈得四分五裂!
随着此番炸裂声响,一声尖锐的呼哨即刻响起!
“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