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姐……”
王大宝脸上没有多少讶异,似乎已然料到了这一步。
这不就是他费心辱骂,又开船进逼所要的结果吗?
“三!”
“是副帅!王爷……”
程风忧虑达到了顶峰。
穆王沉默不言,目光穿过拂晓深蓝色的雾气,和一众血和火的厮杀,看向那个人。
明明才于昨夜分别,再见却恍如隔世;明明相距不过数十丈,却隔着千军万马。少见她披头散发的样子,更从未见过她被人押着的样子,可那张脸还是一样的神闲气定,似熟悉,又陌生。
万千心绪涌起交织,终又落下,薄唇翕张,却一声也无法吐露。
那目光也回望过来,甚至带着满意的微笑,好像完全忘记了身旁高举的刀。那含笑的眉眼竟然宛如世上最快的利箭,直直戳进了嬴舒城的心底。又如一道清辉,照亮了他暗淡的心田。
一时间江面上的火光刀光,都没有那双目光来得惊心眩目。
她头顶处的铅云,正泛着晨光的微白。
“二!”
“开玩笑,居然拿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就想逼我们退军,杨吉真是输疯了。”
“大家给我上,杨贼命不久矣!杀了他,赏金万两,晋爵三等!”
不过是短暂的间歇,血和火的交响便随此言接着响起,一个人威胁数十万大军?不知有多少人在嗤笑杨吉的黔驴技穷。
或许还凭着某种快意,联军的进攻比之前显得更加疯狂猛烈,肆无忌惮。
“一!”
“王爷!”
王大宝的心揪了起来。
“退兵!”
穆王口中清晰吐出了二字。
“王爷……”程风百感交集,仍难以置信。
“谢谢王爷!谢谢王爷!”
王大宝再次跪倒在甲板上,磕头如擂鼓。
旗令官打出指令,穆字军旗缓缓向后,爬上杨军舰船的穆王军逐步退走,潜入水底的“游鱼”也爬上自家战船,南部战场的攻势,正在显而易见的消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杨吉放声大笑。
“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哈哈哈……”
少了穆王军在下游护翼,窦平章的军队压力陡增,侧翼直接暴露在杨军眼皮底下,一时叫苦不迭,惊怒叱骂。
“嬴舒城,你居然阵前退兵!你个混蛋,我要告你谋反,谋反!”
“都给我顶上去,稳住!”
对联军骤然出现的慌乱视若无睹,嬴舒城的目光仍遥遥落在那个渐远渐小的纤细人影上,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一只灼若晨星的眸子朝他眨了一下。
“王爷,我们真这样走了?”
程风满腹心事,此战无论结果如何,谁胜谁败,自家都免不了一顿凌厉的暴风雨。当趁这会没人顾得上,尽早筹谋才是。
“我要你抓的人,都抓回来了吗?”
穆王反而转开了话题。
程风不解,此刻还追究昨夜之事有何益处,只得照实道,“抓回来了。”
“此刻就关在营里。等此战结束再慢慢审。”
“现在有空了,回去审,好好审。”
……
望着徐徐退走的穆王军,杨军旗舰上有人纵声大笑。
“哈哈哈哈,真没想到啊,嬴舒城那小子,居然为了一个女人,临阵退兵。将门嬴氏,竟出了这样一个情种。”
虬须满面,横纹如刀的叛军主帅杨吉,双手叉腰,打量着这个刚刚到手的俘虏,绳索还没捆热呢,就得了这么天大的好处,实在喜难自禁。
晏诗被反剪的双手,拳头到得此刻才缓缓松开。悬了一夜的心,终于稍稍落进肚里。
“你错了,”她轻飘飘开口,“他这不是为了我。”
“噢?”杨吉颇为诧异,“那是为了谁?”
晏诗微微一笑,“不管为了谁,我这颗脑袋可算保住了。”
“那可未必。”
旁边一位将领模样的人阴恻恻笑了起来。
不是别人,正是当着穆王军的面,将晏诗俘虏的那一位。年轻彪悍,下颌削如刀锋,姓童名宽。
正是他抓住了这个烧粮草的罪魁祸首,却仍桀骜不驯,威胁他要见杨吉主帅。让他既喜又怒。总也看这女人不顺眼。
眼下见她计谋得逞,虽对自家有利,仍难耐心中不悦,道,“既已退兵,你也就没用了。”
“这么快就想过河拆桥?”晏诗斜睨他狼崽子似的眼神,“你信不信,你刀落之时,就是穆王军杀到之刻!”
“杀不杀得了我不一定,但是江岸失守,杨军落败,你的头,没人保得住。”
望着联军后方若隐若现的穆王军旗帜,童宽话噎着半肚,狠狠道,“好,那就让你多活一阵子,打完我立刻宰了你。”
“呵,”晏诗轻蔑一笑,似毫不在意。
以为自己看穿了对方所想,童宽径自冷笑,“你别想了。没人救得了你。穆王敢来人,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何须用得着他们。这里,好像还不是你做主。”晏诗朝杨吉看了看。
“杨将军没你这般愚蠢,知道留我一命,远比一具尸体有用得多。”
“你还想怎么蛊惑将军!”
“你废话这么多,再不下去支援,你们就真的快要输了。”
随着她视线看去,江面上赤波流荡,残骸遍布,战线往己方江岸推近了不少。即便少了穆王,联军依然胜券在握。
童宽立刻请缨,“将军,我亲自带人,攻击右翼,顺势吃掉窦家小子!”
杨吉凝眉,还未表态。
“呵呵,”晏诗情不自禁哂笑,不大不小,正好在场人都能听见。
“你笑什么!”童宽恼怒。
她笑意不减,下巴微抬,指着南部战区,“窦平章看着不着调,可你看看他的队伍,乱而不败,战线虽退,但阵型尚在。把他当软柿子捏,可不够聪明。”
“你也懂兵法?”
杨吉讶异侧目。
晏诗活动下被绑久了发僵的身子,“随便说说,杨将军自然是能看出来的。只是这下属,没得您的真传啊看来。”
“你敢挑拨离间!”
童宽咬牙切齿。
杨吉阻住他,“那依你看,我应该怎么打?”
“打中间!”
众人闻言,皆看向中部战区。
那是昱王和孟奢两军。
开战以来,除了穆王军外,就是这两支军队最为锋锐,昱王军人数众多,装备精良,而孟奢军善水战,两厢互补相成,宛如一把尖刀,狠狠扎进杨军防线中。
先前南侧穆王军挟愤而来,悍不畏死,又有藤甲助力,已撕开了一条口子。杨军左支右绌,顾此失彼,甚为危急。
所幸如今退去,就唯剩中间一头,故而晏诗所言,柿子找软的捏,仗要找硬的来打。
“你想害死我们!”童宽怎么看晏诗都不顺眼。
“人丑就少说话,”晏诗径自翻了个白眼。
“你!”童宽一口牙齿几欲咬碎。
“理由?”杨吉道。
“联军中只有穆王军和孟军善水战,因此你们对付他们才稍微占劣势。现在没了穆王军,自然先集中兵力,对付孟奢。”
“狠狠地打,不要命的打,给人一种他杀了你们老母亲之感,就是死也得拉他们陪葬。这样孟奢自然就退了。”
“孟军再退,则联军五去其二,兵力便是你们占优。且他们士气溃退,你们趁机反攻,反正粮草已失,后退无路,唯有向死而生。”
“而徐猛知道自己争不过昱王,只一心偏安;唯宇文修那老东西和窦平章奔利而来。”
“可夺利之心岂堪比活命之欲?如此将士用命,人数还多,若是这样都打不赢,杨将军不如早日俯首称臣,卸甲归降的好。”
杨吉转头过去看向战场,脸色晦暗不明,未置一言。然他嘴角惊讶而放松的肌肉,在日渐明亮的天色里清晰可辨。
“将军,别听她的,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杨吉回转过头来,深深看着晏诗,似要看进她的心底里去,判断此计可能存在的纰漏。
晏诗坦然回视。“或者杨将军有更好的办法,我洗耳恭听。”
“可若是孟军没打退,反而让我军身陷重围,且同时让昱王军和窦家军趁势寻隙插进来……”
“想要反败为胜,岂有不兵行险着的道理?”晏诗洒然打断。
“这就是你孤军深入,才两千人马就敢来烧我粮草的原因?”杨吉说道后头,笑意已变杀意。
她失笑,“我这点微功末绩不值一提,杨大将军您,才是在行天下至险的人啊。”
这血流漂橹,赤波千里,不正是拜杨吉所赐吗?
起兵叛乱,天下至险,自古皆然。
她这话已几乎赤裸。
旗舰上一时没人吭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杨吉骤然爆发出大笑。
比方才的更响,更狂,更嚣张无畏。
“不错!本将军就是要行此天下至险之路!大丈夫立世,当要踏不平,蹈不公,宇文不仁,吾辈当诛!即便危险,又有何惧?!”
“童宽,你不是想将功赎罪吗,去吧,把孟奢给我打回孟栾的肚子里去!打到他们一见我们就要尿裤子!否则你也就不要回来了!”
“末将领命!”童宽兴奋地抱拳,临走前恶狠狠看了晏诗一眼。
“慢着。”
晏诗懒懒散散开口,指着下方一艘同旁边别无二致的小型战船。
“若是我猜得不错,孟奢就在那艘船上。你要是能冲着他打,会见效得快些。但不要打死,虽然你可能也没那本事。”
“你……孟奢?他怎么可能不在旗舰上?”童宽诧异叫起来。
“孟奢年少轻狂,好大喜功,喜在阵前同士卒一同搏杀,不如此,如何成就年少将军之名。”
晏诗辛苦了一夜,嗓子渐哑,不欲多费唇舌,只看着那艘看似不起眼,却隐隐被周围战船拱卫着的小舰,“只是猜测,信不信由你。”
童宽颇为心动,看向杨吉。
杨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童宽离去后,孟军在童宽不由分说地针对下,明显有些茫然。
尤其那艘战船突如其来承受猛烈攻击,致使旁边阵型明显乱起来。
旁边的杨军压力陡然一松,顿时将战线又重新往南岸推出了数丈。
“难怪能当上副帅,有两下子。”杨吉兴奋地一拍栏杆。
“不过,你为何帮我?”
杨吉第三次从战场上将注意力放回晏诗身上。
这次才真让她有些如芒扑面。
无形的压力,竟比身侧吹来的江风还要入骨迫人。
鲜血浸染出来的西北大将军,果然非同常人。
“自然是为了活命啊。”
晏诗笑了。
“再者,咱们共识一致。”
杨吉挑眉。
“我也不喜欢宇文家。”晏诗堂皇出口。
杨吉讶异更甚,明明,此人前不久才刚为了这宇文皇朝,奋不顾身烧了自己的粮草。
他转了半圈眸色稍浅的眼珠,钢刀似的划过她脸上每一寸神情,怀疑之色稍起,“所以,你这是想要归降于我?”
晏诗刚欲开口,嗓子却哑,清咳两声。
“噢,我们都是粗人,待客不周,来给傅姑娘一点水。”
“不必了,”晏诗急急嘶声道。
此刻天光乍破,从云边泼洒而下,倒映在江面上晶亮耀目,白花花的一片。
“怎么?不是要投降吗?还怕被他们发现你我勾结?”杨吉戏谑的言语在身边响起。
她不置可否,只微眯起眼,避开强光,眼皮沉重如铁,“此战应该无甚悬念了,我回营睡会吧。等你们打完了再叫我。”
“你还真把这里当自家营地了?”士卒不满地嘟囔。
杨吉却表情颇为玩味,“待此仗一毕,你的脑袋,可就要保不住了。这样你还能睡得着?”
“你不会杀我的。”晏诗索性闭上了眼。“有空了,我再告诉你,穆王是为谁退的兵。”
“我管他娘的为谁退兵。”杨吉鼻孔哼了一声,整整腰畔铠甲,转过身去凭栏远眺。
“你会感兴趣的。”晏诗笃定,依旧没睁开眼睛。
“否则,今日之胜,不过是延缓后日之死期。”
“你一定不愿意,手下将士命丧这群蝇营狗苟之辈。”
“你话多了,怕了?”杨吉冷笑。
“当然,我一个女孩子,羊入狼群,又困又饿,还有童宽那等愚蠢莽夫环伺,怎能不怕?”
不知是被方才言语勾起了兴趣,还是她人畜无害的模样让人意识到,她也不过一个人,即便三头六臂,如今也任自己拿捏。杨吉开口吩咐,“也好,把人带下去吧。多派几个人,严加看管。水和吃的给她。”
“是!”晏诗正要被押着迈步,却又听道:
“噢吃的便罢了,水,给够。”
还真是谨慎呐,晏诗心中苦笑。打了个哈欠,施施然走向船舷。
今夜如此漫长,她的确需要好好的一场酣眠。幸好,她没有认床的毛病,不过短短一夜之间,她便换了睡觉的地方。
……
对岸营地。
华弟和此行副手此刻被人用冷水泼醒,双双赤裸着上身跪在雪地里。
王大宝痛心疾首拿着鞭子抽得邦邦响,“说罢,怎么回事?!”
“是昱王的人,拿来的送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