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酱油怪味之中,刘大炮深深一礼之后起身,而慕容老太太、苏宁衔、沈毅和慕容嫣则一时间齐刷刷的失语了。
有些话,刘大炮没说那么直白,但意思谁都懂。
酱油是新东西,但制作需要食盐,使用时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替代食盐,本质上其实也应该是盐政的一部分才对,但其实盐政本来也是扬州的重中之重,是具有一定垄断效应的,再加上这东西的新,朝廷的不熟悉,此物的操作空间可以说是极大的。
几百万乃至几千万利润的东西,从其中随便抠一点下来,不管是留下来用于公事还是留下来一点中饱私囊,这里面极大的经济利益已经到了影响政治的地步了,莫说只用酱油来养慕容老太的三千老兵,拿这个钱把整个江南东路的兵马都养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底,这是一样足以让扬州这个地方衙门进一步增加自己的话语权,进而拥有更多与开封谈判资本的东西。
盐政毕竟是由开封主导的,而且扬州说到底只能垄断全天下四成左右的用盐,可操作空间有限。
但如果搞酱政,这里头扬州的主导权可就太大了,只要他们这边把配方和工人管得严格一点,缉私的工作搞的好一点,至少二十年内,整个大周除扬州之外其他的地方应该是搞不出来酱油厂的。
说句大实在话,一旦有朝一日天下重新分裂,扬州和江南东路凭此酱油一物,就算是想要争霸天下,都能凭空多出三成胜算。
而此物绝就绝在刘大炮不但是发明创造者无疑对此最懂,同时他本身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私盐的流通,换言之这玩意到底能不能像盐酒一样赚取那么大的利润,很大程度还真是他刘大炮说了算的。
退一万步来说,做糖不甜人家做醋酸啊,在酱政的这个问题上想把他刘大炮踢出去完全不可能,甚至这个事儿还真就只能让他来主导。
正好他手上还有一支新成立的巡防营,主要任务是为了防止再一次发生大规模的帮派暴乱,但问题是这种大规模的叛乱十年之内又能发生几次?那平日里岂不是没什么事干?岂不是正好由他刘大炮来缉私最合适不过了么?
这个钱和公廨钱一样,刘大炮肯定似乎一文都不往自己兜里揣的,这玩意牵扯太大,刘大炮名义上沾都不会沾,到手后牵头开厂的事儿那都肯定是要交给慕容老太太来做的。
谁让她面子大呢。
刘大炮也是没办法,他造这酱油原本压根没打算拿出来,可结果自己莫名其妙的当上了这个指挥使,也就莫名其妙的卷进了这扬州城,这江南东路的文武之争当中。
正所谓二妇之间难做媳,他这么个不文不武的官,文武都能管他,换言之就是俩人都能给他定kpi,这俩人就算是关系融洽,都得把他折腾个好歹,更别说这文武之间的明争暗斗了。
他这根墙头草不管是往哪边倒,另一边都能欺负死他。
两头不靠,那叫走钢丝,那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是人都遭不了这个罪。
没办法,为了不被欺负,刘大炮只能把这东西拿出来了,架在两个婆婆中间的儿媳妇不好做,但如果这个儿媳妇能管家里的钱,那就不一样了。
俩婆婆只会争先恐后的巴结你,拉拢你,谁也不敢欺负你了。
刘大炮一直强调肉烂在锅里但是一直没说这肉到底怎么分,也是这个意思。
怎么分,他刘大炮说了算,看我心情。
却是要仗着他黑老大能够控制私盐的身份硬要上牌桌了。
官职上你们俩都是封疆大吏我这个小小的正五品比不了,但就卖酱油分钱的这个事情上,你们都得受我的制,咱们至少也得是平等关系。
尤其是最后说的那个话,态度上虽然还是极尽谦卑,但话里的那个意思却无疑已经极为强硬了:我并不是个软柿子,谁特么也别想欺负我!
至于这样的东西搞了之后,他刘大炮到底是变得更黑了,还是更白了,那还真就顾不得了。
慕容老太、苏宁衔、和沈毅都听得明白刘大炮的弦外之音,好半天,还是苏宁衔率先长长地叹息一声,伸出一只手来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兄弟,大才啊。”
沈毅则紧随其后地补上了一句道:“小熊兄弟,真乃是国士之风,怪不得就连慕容老夫人都对你如此器重啊。”
老太太最后,则是在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大炮一眼之后,却是反而道:“你们啊,都是瞎搞,今天咱们干什么来了?小熊今天新店开张大喜的日子,那还有满座的高朋都还没来得及招呼呢,光陪着咱们了,嫣儿你也是,知道你喜欢与人论政,但论政也要分场合不是?都怪你,本来这私事聊得好好的,非得拽到这公事上来。”
慕容嫣则借坡下驴,顺势对刘大炮欠身一礼道:“确实是我的唐突了,还请熊指挥使不要见怪才好。”
说着起身,然而看向刘大炮的眼神,却是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
另外三人的关注点都是在酱油,在酱政上,然而慕容嫣却不同,此事于她是没有半点直接的利益相关的,心态自然也更加洒脱一些。
却是忍不住细细地回想起刘大炮与她的论政来了。
这所谓的政治立场,对苏、沈、乃至刘大炮来说更多的还是屁股决定脑袋,嘴上说的全是主义心里想的全是生意,关注点都落在实处上。
然而慕容嫣不同,她是女子,没有任何官身,以后也不可能有官身,她看书学习那就真的完全是出于兴趣了,却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也是在场之人中最纯粹的。
别人感兴趣的是酱油,而她感兴趣的,却是李刘大炮在拿出酱油之前所说的那些话。
世人皆言儒家好,她却偏偏推崇法家的观点,这既是她出身将门的视角使然,却也确实是她本身对法家观点的认可。
她认可法家的观点不是因为这套观点能给她本人带来什么好处,只是单纯的认为这套观点很对而已。
本来,她对所谓的既国强又民富这套说辞是嗤之以鼻的,只道这些只不过是酸腐儒生的大言不惭之言,然而刘大炮在说完之后却是马上就拿出了酱油。
他的本意固然是拿这酱油来是给两位一文一武的封疆大吏看的,但在慕容嫣看来,这却是一篇反驳了自己的,最好的策论。
却是忍不住对刘大炮的思想观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亦或者说,是对刘大炮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简单来说就是没吵够,上瘾了。
因为平日里与她论政的人本就不多,而且大多数人要么是法家思想要么是儒家思想。
法家就不必说了,她身边所能接触到的人大抵上都是法家思想的拥趸,但往往都是不求甚解,无非是屁股决定脑袋,因为军人背景不愿意裁军,为了反对文官们所谓的休养生息,硬找了法家背书而已。
然而即便是与她论政的文官、儒家,所说所思也永远都是四书五经的那一套,在她看来空洞而又迂腐,拿来治国毫无用处的空话。
既不能说服自己,也让她觉得这样的辩论无趣且无意义。
结果今天遇到刘大炮,却是真真正正的让她感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洗礼,至少,这刘大炮说出来的东西在她看来确实是值得思考。
但,这还没辩出一个所以然呢,怎么就结束了呢?
这就好像办那个事儿的时候刚刚有了要吹的感觉的时候,突然噶的一下,男方结束了。
上不去,下不来。
简直让她难受死了。
偏偏三名长辈还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而且包括刘大炮本人在内,除了她之外真的没人关心打嘴炮的论政,她也不能再强行开吵。
那个眼神啊,自然就忍不住时不时的就往刘大炮那去飘。
刘大炮也注意到了慕容嫣的眼神。
这小妮子什么意思?一直有意无意的瞅我干嘛?
他倒也没有自恋地认为这娘们是看上自己了,毕竟且不说大家身份上差异巨大,癞蛤蟆有时候会去幻想吃天鹅肉,天鹅总没有看上癞蛤蟆的道理。八壹中文網
就说这年龄上,他刘大炮其实也已经有点够不上青年才俊的边了。
按照刘大炮的记忆,黑心熊今年应该已经三十有五了。
这个年纪在现代社会或许还算正当壮年,但其实在古代社会中,已经差不多都可以当爷爷了,四十岁在古代都可以称老夫了。
而慕容嫣虽然不知道具体年龄,但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左右的样子,这特么其实都已经差辈了。
以至于感受到慕容嫣那炽热的眼神,刘大炮感觉自己的后背都一阵阵的冷飕飕发凉。
而众人一行回到了烟姿楼的舞池,果然见里面已经开始有点群魔乱舞的意思了。
一个果酒妹正占据了一个原本应该跳钢管舞的小舞台,正跪在那里,边上有四个舞女每人扛着个大酒桶,插了四根皮管在她嘴里在疯狂灌酒。
漏出来的酒水早就让这女子的衣服湿透,身材尽露,尤其是那肚子,已经因为灌了太多酒水明显大了一圈了,而整个酒楼的不管是客人还是女人,都在有节奏地打着拍子为其起哄,而且看得特别开心。
这特么的是赚钱不要命了,这样的喝法,即便是这些果酒只有五六度的度数,十之八九也得被喝死在台上。
一时间刘大炮有些心里不太得劲,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吩咐李嘉源去查一下,去看看那女子这么个喝法到底是不是出于她自己的自由意志。
如果是被客人淫威所迫,自己倒是还能替她讨个公道,但如果是她自己愿意,那就……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而除了这个以外,许多的女孩子明显都已经被灌迷糊了,有的与客人搂搂抱抱,估摸着距离卖身也不远了,好在今天这一波客人素质高不高不好说,至少都要脸且有钱,失身倒不至于。
有些喝多了的则干脆往吧台里一扔,也没人管她们。
苏宁衔和沈毅对视了一眼,却是十分默契的一人点了一个大神龙,拼酒去了,而两个人特殊的身份也让整个舞池的客人们由此而陷入了疯狂的高潮之中,起哄加油之声几乎要掀翻了房顶。
尤其是两人一人喝了一套之后居然还都不约而同的又续了一套,大有今天不喝躺下一个这事儿就没完的意思。
慕容老太太则是问刘大炮开了一个单间,上楼休息去了,这烟姿楼的二楼和三楼都是雅间,其实和外边的青楼相差并不大,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了舞池的躁,又不想提前离开,以免给旁人传递错误的政治信号,不能体现他对刘大炮的照抚之心,索性开个房间,让慕容嫣搀她去午睡去了。
见这头的大人物们终于散去了,杜孟东这才瞅准了机会跑过来道:“姑娘们喝醉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这样下去根本就支撑不到晚上,就没人奏乐跳舞了,女人不够。”
“你什么想法?”
“楼里现有的女子根本就不够,楼上雅间的女子更是奇缺,长期来看,必须扩大数量,至少要扩充三倍以上分三班才能应付,至于今天,只能从其他青楼妓馆中急调借人来支应场面了。”
“不过这样一来,咱们家其他的产业肯定会受到影响,割肉补疮,非是长久之计,要么,就只能想办法拉良家女子下水,要么,就只能是……大量买卖人口了。”
刘大炮闻言脸色阴沉,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突然觉得开酒楼,也是个挺缺德的营生。
然而这个时候,刚把老太太送上去,都不知道睡没睡着的慕容嫣又一路疾风地跑了过来,见杜孟东在此,道:
“姑娘不够了吧?去后院,弄些凉水给喝多了的女子泡澡,弄些粪水灌进去,很快就能吐出来,吐出来就能醒酒了,快去干吧。”
杜孟东闻言,颇有些尴尬地看向刘大炮,没敢动。
以他对现在的刘大炮的了解,这话也就是出自慕容嫣之口,换了其他义字门的兄弟,怕不是大嘴巴子这就抽上来了。
果然,就见刘大炮闻言冷笑一声,此时三位重量级大佬没在身边,他与慕容嫣说话倒也不那么客气了,当即轻轻拍掌道:
“牛啊,慕容小姐,百姓都说我是黑帮,我却觉得慕容小姐您可比我们下手狠多了,灌粪水催吐的招你都想得出来,更难得的是你居然也还是个女人,佩服,佩服。”
慕容嫣却不恼火,反而温柔一笑道:“粪水催吐本就是常规手段,你自己也说了她们喝酒能赚取提成,小费,赚够了钱还能给自己赎身,你又焉知她们不愿意通过这种方式醒来,好多赚一些银钱呢?”
“说到底,你的慈悲只是为了让你自己的心里舒服,是为了感动自己,从良家到风尘,本就是注定要经历一些恶心事的,还在乎喝一口粪水么?妓馆女子中靠喝尿来取悦客人的难道又少了?”
“你愿意自欺欺人是你的事,但我想,她们本人都是清楚的,所谓的卖笑不卖身本就是你的臆想,既已经沦落了风尘,赚钱还在乎寒颤不寒颤?
你所谓的保全她们的尊严,从头到尾都是对她们来说不存在的东西,不拿尊严来换钱却来换你的一点假惺惺的慈悲么?
你的慈悲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是为了她们?你总说我是权贵不懂百姓疾苦,可为什么有时候我却觉得你反而才是不懂民间疾苦的那个?你真的是从底层混上来的么?”
刘大炮还真被怼住了,一时哑口无言。
但细细想来又觉得这慕容嫣说的,好像确实是有道理。
进而突然就有了种恼羞成怒的感觉,有一种,自己的伪善被戳穿的尴尬,进而突然就觉得慕容嫣特别的讨厌,特别的想跟她吵架。
干脆冷哼一声道:“你不去楼上陪老太君,在这里干什么?一个女儿家,不觉得此处藏污纳垢么?”
慕容嫣闻言还真的四下扫量了一番,而后很认真地点头道:“还好吧,虽然有几个不太文明的在扒人家女孩衣服,但至少没有当众脱裤子办事儿的男人,我自小在军营中长大,男人见得多了也不觉得羞了,我的干爷爷还带我看过相扑呢。”
刘大炮闻言,一阵无语。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男女之防在刘大炮看来是非常非常诡异的,以相扑为例,这玩意和后世本子国的相扑已经相差不大了,也都是穿着兜布的摔跤游戏,却是这一时期权贵女子的最爱。
这年头的女孩子都爱看相扑,想象一下,两个大老爷们穿着小裤衩摔跤,走光什么的都是常事儿。
刘大炮甚至都怀疑她们压根不是去看摔跤,就是去看走光的。
因为据说,这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在看到相扑时如果因为太激烈而拽掉裤子,是会大把大把的往台上扔金块的,久而久之,职业的相扑手往往会故意拽对方本来就不大点的裤子。
据说,赵匡胤本人也是相扑的顶尖高手。
这个时代看男子相扑的基本都是女人,男人么,更喜欢看女子相扑,而所谓的女子相扑在刘大炮看来这已经接近于色情业态了,因为女相扑手也会互相拽裤子,在他的理解里,这玩意就是两个大胖娘们光着身子打架。
据说宋仁宗赵祯年轻时出宫第一此看到大街上有这玩意的时候看得都入迷了,差一点就沉沦其中无法自拔了都。
但是总而言之吧,就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地位颇高,好像并不认为他们看了男人是吃亏,反而觉得是占了便宜。
刘大炮这样的话,对她来说还真没啥杀伤力。
正生着闷气呢,慕容嫣好像看不出刘大炮不想理她一样的就凑了过来,小声道:“你想模糊这酒楼女子与风尘女子的界限,其实并非是不可以,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不这么拧巴,想不想听?”
“什么办法?”
“我一会儿也可以去点一个大神龙来喝,明天开始,可以带一些和我关系比较好的姐妹们常来你的店里消费。
这样一来,客人们就会知道,你这酒楼中的女子不止有风尘女子,也有权贵女子,做事自然会收敛许多,规矩许多。
你的女子们也可以安慰自己,贵女都来此处喝酒,自己也就不再那么轻贱了;甚至于这扬州城的良家女子,若是知道我也带人来此喝酒,自然也会觉得,此地并非是专为男子所开设,也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客进来喝酒。
如此,最终男客人也能默认这酒楼之中的女子是良家的女子,亦或者说是至少模糊了这里女子风尘一面的性质,说来,与良家女子谈天说地对男人来说好像也更有意思一些,对你来说,也就没必要满世界的找姑娘来特意陪酒了,怎么样,是不是一举好几得?”
刘大炮则诧异道:“你就不怕此举对你风评不好?”
“哈?简直是笑话,难不成我嫁人的时候不是我去挑男人,而是让男人来挑我?我又不想嫁给皇子龙孙,风评与我何干?这大周天下,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我要个好风评有何用?”
这么一说,还真把刘大炮给说的有点不会了。
好半天,才双手抱拳,同时两只大拇指高高冲天而起:“姑娘,霸气。”
“你以为此策如何?”
“确实可行,事实上我也希望我这酒楼里除了气氛组之外有真的良家女子来玩,哪怕是来赚钱呢,男人两大爱好,拉良家下水和劝风尘从良,这么一来我这店里既全有了,慕容姑娘如此厚爱,小人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你不会是真想让我白帮忙吧。”
“要不……我免了你和你朋友的酒水钱?”
“呸!姑娘我稀罕你那点钱么?”
“那你说,我如何谢你。”
“简单,继续与我论政便是,我这里尚有几分不解之处,你跟我上来,我要向你请教。”
说完,却是拉着刘大炮的手就上楼开房去了。
只留下杜孟东一脸的懵逼。
这粪水,我到底是灌还是不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