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夏知白趿拉着拖鞋去开门,是瑞蚨祥的送货员。
“太太您订的西服。”
夏知白想起来,是上次给陆怀瑾订做的西装。
“你先进来吧,我叫我先生下来试试。”她让送货员进来,端了水给他,一边扯着嗓子喊陆怀瑾下楼。
送货的小哥环顾着屋子里四周的布置,有些拘谨得坐下。
“你们瑞蚨祥的送货员都长得像你一样标致么?”夏知白问,因为她之前听说过,瑞蚨祥的送货员都是些貌美的少年郎,送衣服也有“送人”的意味,一些不安于室的太太就会用他们排遣寂寞。
送货的小哥脸上一红:“没有没有。”
“没有?是你没有那么标致,还是其他送货员没有你那么标致。”
夏知白看着送货的小哥的脸涨得快要和柿子一个颜色了,便赶紧打住,不再调戏他了:“喝水,喝水。”
他刚要接过水杯,夏知白就被一个力往后拽了一步,陆怀瑾接过她手里的水杯:“这衣服不用试了,我太太应当是很了解我的尺寸的。”
他眯着眼睛,看着夏知白,眼里投射出危险的光,加重了“了解”两个字的读音。
送货员很知趣得站起来:“那先生太太,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不送。”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气息都是凉的。
送货员赶紧离开了。
“干嘛这么着急打发人家,连口水都没让人喝,真没礼貌。”
“我可不想增加几分红杏出墙的风险。”他不是没有听说之前某位军阀的姨太太和瑞蚨祥送货员勾搭上的事情。
“你这园子里啊还没有春色满园,”她忽然踮起脚双手钩住他的脖子,“但你要是再招些桃花进来,就说不准了。”
他低头笑着一只手抚上她的腰,周围空气一时变得旖旎。
“咚咚咚。”又一阵敲门声。瞬间便打破了这气氛。
陆怀瑾只得悻悻得放手,夏知白心想着难道又是刚才的送货员?打开门,却看到一个陌生女人,一张精瘦的脸,健康的肤色,算不上好看,只是,她笑得真诚,叫人多了几分亲切。
“打扰了,我们是隔壁新搬来的。”她抱了一捆山药给夏知白,“这个给你们。”
夏知白接过山药,上面的土掉了一地:“啊,谢谢。我们隔壁空置许久了,如今有个邻居,想来可以热闹许多了,你进来坐。”
“不了不了,家里还炖着汤,等着我家先生回来就可以喝了,我要回去看着。”
“行,慢走啊,有空过来喝茶。”夏知白挥挥手,却在她转身的时候看到她长裙下露出的一双小脚,她惊了一下,虽然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小脚,但在北平这样的大城市,年轻女人裹小脚的还是比较少见的。
“这玩意儿要怎么煮?”她阖上门,转过身来,看着手里的山药犯了难,“她是谁的太太?你晓得吗?”
“应该是教经济的赵教授的妻子吧。”陆怀瑾说。
后来,夏知白常常在后院看到这位赵太太,因为两家后面的院子只是用齐膝的栅栏隔开,她看见她总是在刨坑填土浇水……一问才晓得她在园子里种了不少东西,有胡萝卜,土豆,还有香菜。望着自己这片杂草丛生的荒芜庭院,夏知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于是也买了些雏菊和香雪兰种子,撒在地里。
因为有俞幼薇和怀月介绍同学和朋友,夏知白的成衣定制生意还不错,短短一个月便赚到了一笔不小的收入,于是她便想着将生意做大,她将目光放到了大学里的教授太太们身上。为了和这些太太们打好关系,她从百货公司买了一条进口的丝袜送给李太太,丝袜在这个时代是奢侈品,夏知白这次可谓下了血本了。这李太太是这些夫人小姐里的大姐大,能不能融进那个圈子就得看她了。
晚上陆怀瑾和夏知白刚吃完晚饭,便看到她又在抹口红:“你要出去?”
“嗯。”她站在镜子前面试衣服,“李太太约了我去她家打麻将。”
“那你回来的时候我去接你。”
“不用了,才几步路,要是晚的话你先睡。”夏知白说完便匆匆出了门。
门关上的一瞬,室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在太太们的印象里,夏知白大概就是陆教授的乡下妻子,对于李太太邀她来打麻将很是不解。
“她来了要是和我们说种田劈柴的事儿我们怎么搭话啊?而且,我听说乡下人都不太讲卫生。”其中一个太太说。
“周太太你放心,这位陆太太我见过,不是这样没见识的。”李太太打圆场道。
她话音未落,夏知白就推着门进来了,她手里捧了一摞小盒子,笑着朝李太太点了点头:“各位太太好啊,初次见面,这是我的一点小见面礼。”
她将盒子送到每位太太手里,是丝巾。
“还挺漂亮的,”太太说的也不知是丝巾还是夏知白,只是们得了便宜,态度便软下来了:“听说妹妹是江南人氏?”
“嗯。”夏知白点点头,“这些都是南方的丝绸,各位姐姐们喜欢就好,以后都是邻里,有什么事儿还要靠姐姐们帮衬。”
“我就说吧,这是个会做人会说话的。”李太太便搓麻将边说,“允蘅,快过来坐。”
夏知白被叫到四方桌前,她之前其实不会打麻将,花了几天时间专门看书学的。
“妹妹平时在家里做什么呢?有空和我们多走动,约约牌局什么的。”
“我在做成衣定制,就是个小营生,赚点买菜钱。”夏知白摸了一块麻将。
“你家先生赚的工资可不少啊,还要你补贴菜钱?”周太太开玩笑得说。
“他是他,我是我,我可不能被他养着,否则以后一吵架,他说‘你就是靠我养的’,那我可受不得这样的气。恩格斯说了,妇女解放的先决条件是女性回到公共劳动中去。”
“你这话说得也在理。”夏知白的话似乎是引起了太太们的共鸣。李太太想了想说,“我要是再年轻些,也想出去干一份工作。”
“李太太,听说你是北师大毕业的?”
“是啊,只是我还没毕业便结婚了……一天都没站上过讲台。”她脸上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唉,别提了。”
“那便不提了,我们说些欢乐的事,”夏知白抿了一口茶,“对了,你们骑过自行车吗?”
太太们摇摇头。
“之前溥仪在北京还没被赶走的时候,据说就常常在故宫骑自行车,我觉得挺有趣,于是买了一辆。”
“你会骑?”
“嗯,骑自行车在北平街上去哪儿都很方便。有一回,大清早,我骑在路上,路的尽头是一片朝霞,可漂亮了。”
“你说的我当真是有些心动了。”周太太道。
“只是旗袍和袄裙都不好骑车,我穿的是自己做的长裤。现在北平的女装设计师和裁缝都是男人,做的衣服,女人们穿着啊,别说工作,走几步路都不方便。这种男性审美主导女装的时代已经要过去了。我要做的呢,就是能让女人们行动更自由的服装。各位太太有空的话可以去我家喝喝茶,顺便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款式。”
“行,那明儿我们去你那边看看。”太太们说。
“那说好了,我等着你们啊。”
麻将打了一圈又一圈。
方桌上“呼啦呼啦”的搓麻将声音不绝,闲话间,太太们又聊到了夏知白隔壁新搬来的那户邻居。
“我听说啊,那个教经济的赵教授,和他一个女学生好上了。”周太太神秘兮兮得说。
“不得了了,那他太太晓得这件事伐?”对面的曹太太一听到这些八卦便立刻来了兴趣。
“不清楚。”周太太摇摇头,“应该不晓得。”
夏知白也竖起了耳朵听着,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小脚女人瘦削的肩膀,从心底里有些可怜她。
晚些,时钟快走到九点的时候,陆怀瑾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他说。
“我不是说了自己回去吗?”
“天那么黑,总是不安全的。”
“诶呦!”太太们打趣,“没想到你先生对你这么关心。”
夏知白有些不好意思得笑了笑。
出来后,她和陆怀瑾并排走在路上,四周都静悄悄的。
天上的星星很亮,夏知白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仿佛天地间就他们两个人,不用想过去的那些事情,也不用想未来的选择,只有现在。
“你想什么呢?”他问。
“我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就能一直走下去了。”她忽然就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就像他们之间永远有那么多的不可说,只能假装忘记,粉饰太平。
后来的日子里,陆怀瑾每次都会来接她,有时她会迟一些,陆怀瑾就在边上等她,倒水,或者剥一个橘子放在她手边。一时间陆怀瑾二十四孝好丈夫的名头便传开了。
但夏知白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坐在边上,平时,她很少输钱,但只要陆怀瑾出现在她身边,她每把必输。渐渐的,她都有些迷信得相信气运了。
“我做衣服赚的钱还不够输的呢。”夏知白在他耳边有些难过得说。
“没事,我打两份工呢,你即使再多输点,盈亏也是能平衡的。”陆怀瑾说得理直气壮。
夏知白就更气了。
不过,她靠着和太太们打麻将也招揽了不少生意。她开始想着在北平找一家店面,做现代化的成衣定制。
在她骑着自行车几乎跑遍北平城选店铺的几日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戴泊舟日日写酸诗发表到报纸上,在北平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人都晓得了,大才子戴泊舟陷入了一段无望的爱情,但这却似乎给他的诗文创作带来了许多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