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的那对男女,夏知白偶尔会见到,在早晨,男人会出门,提着公文包,穿皮鞋,是留洋回来的文科教授做派。而那个女人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偶尔会来夏知白这边转转,夏知白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廖采蘋。
有一回,她来讨要一捧雏菊,说是回去插在花瓶里,夏知白才晓得,后院种的花都开了,她自己反倒后知后觉。
“你可真厉害。”她看着夏知白画的图纸,眼中带着些许的羡慕。
“这没什么,随意画画的,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她很开心,但马上又有些犹疑,“我都不识字。”
“你先生不是大教授吗?你让你先生教教你呗。”夏知白笑着说。
“他不大搭理我。”廖采蘋看着地面,眼眸低垂着,勉强得扯了扯嘴角,“我以后若生个女孩子,也要让她像你一样,会读书写字。”
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有着热切的希冀。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失望吧,她似乎已经不敢自己身上寄托什么。夏知白一时失了语,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走的时候,忘了将那捧雏菊带走。
“采蘋,你的花。”夏知白喊住她。
她回过头,接过她手里的香雪兰,说她是在北平唯一一个叫她名字,而不是“赵太太”的人。
秋意褪去,天一日日得凉了起来。
夏知白是在收拾书桌的时候,看到的那张酒会邀请函,地点在六国饭店,陆怀瑾从未和她提过这件事情。她还在一摞书里翻到了一纸信笺,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角上还有一朵铃兰。她想起那个叫温以宁的女学生。
“你是不是要去参加酒会啊,能带我一起去吗?”隔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她试探性得问。
陆怀瑾正用一个小钢勺搅拌着咖啡,他抬眼看向夏知白。
“这次恐怕不行。”他放下钢勺,和瓷盘碰撞发出清脆的的响声,他伸手抓住了她,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语气温软“你待在家里吧,我会早些回来。”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有些泄气的感觉。
他笑了笑站起身来。
陆怀瑾出门以后,夏知白走到后院,后院的雏菊快要开败了,她用剪刀剪了几捧,拿着去隔壁,想带给廖采蘋。
她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夏知白觉得有些奇怪,廖采蘋很少出门,几乎总是待在家里的。她推了推窗户,发现窗没锁,于是从窗口爬了进去,却发现廖采蘋躺在地面上,一张煞白的脸,裙子也被染红了。
夏知白有些慌张得打了协和医院的电话,叫来了救护车。
廖采蘋被推进手术间,医生说,是流产,所幸送来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夏知白有些不知所措,可她没有她家人的联系方式,也不能给她丈夫打电话,只能守在原地。
她醒转以后,夏知白去病房看她,她的脸仿佛纸糊的一般苍白:“你没事吧,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没有言语,眼眶却红红的。
“你丈夫呢?我联系他来医院。”夏知白问。
“我不知道······”
“你怀孕的事情没有告诉他?”
她眼角有些落寞:“他很久不住在家里了,只是偶尔回来拿些烫好的衣物,我没有机会和他说。”
夏知白叹了口气,这件事情她本身并没有什么发言权,只能安慰她:“你先好好休息,会没事的,我去医生那里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事。”
她点点头,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有些虚弱得说:“谢谢。”
夏知白走到医院的走廊上,心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憋得慌,走廊上人很多,忽然与一个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
她停下脚步,反应过来——是白梦洲!
她没想到白梦洲竟然会出现在北平。
夏知白穿过人流向白梦洲走去。白梦洲回过头,也看到了她,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白梦洲转身往外走去,她立刻跟了上去。她被白梦洲带到了一个僻静处。
“你怎么在医院?”
“我身体不舒服。”白梦洲咳嗽了一声,“只是小感冒罢了。”
“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吗?”夏知白问。
“对不起,”她犹豫着开口,“但我···我希望你能代替我的身份,再过一段时间······”
“什么?”夏知白觉得她简直有些得寸进尺“你让我代替你去顾家,方便你在上海行动,这也一年多了,看望你奶奶的事儿,我也办了,你还不让我走?”
“你不能现在走。”她拉住了她的手,郑重得说。
“怎么?你还能拿枪抵着我让我去装顾允蘅吗?没门,话我给你撂这儿了,我不干了,‘顾允蘅’谁愿意做谁做去。”夏知白气得一时接不上话来,深吸了两口气。
“不是的,我不是威胁你。我只是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你还记得,商春祥吗?”
“商春祥?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是死了,可毒品走私依旧没能禁绝。商春祥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他当年的死,也是被那些势力反噬的结果,他只不过是他们的一枚弃子。”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其实关于毒品走私的事情,我们已经查了很多年了。南京政府表面上禁烟,暗地里却利用毒品买卖增加税收平衡政府支出。还有日本人,他们在华北产出鸦片和烈性的麻醉药,用毒品敛财,制造战争装备然后屠戮中国人。”她冷笑了一声,“政府官员和日本人抢夺着中国的毒品市场,多么可笑。”
“你来北平是为了这件事?”
“是的。”她拿出一张相片,上面是一个眉目英挺的男子,二十多岁的样子,“这个人叫金羡东,他是前清亲王的儿子,也是日本人竹中良秀的养子,日本名是竹中晴义。我们调查过,他的养父竹中良秀掌管着华北最大的鸦片提炼和麻醉药制作工场。与商春祥有很多的书信联系。而这个金羡东,他之前一直生活在日本,却在几个月前突然回国,现在东北的战事焦灼,而他的身份又很敏感,他在北平行事十分高调,一来就在六国饭店开酒会,可能是想借机拉拢北平的社会名流亲日。总之,他很有问题。”
“六国饭店?你说的是今晚六国饭店的酒会?”夏知白想到她在陆怀瑾桌上看到的那张邀请函。
“你怎么知道?”白梦洲有些奇怪。
“这个你别管了,你打算怎么做?”
“这次我是以拍电影的名义来的北平,”她从包里掏出一张邀请函,“金羡东邀请我做她的女伴。”
“你打算接近他?这太危险了。”
“没什么更危险的事情是我没有做过的。”她说得风轻云淡。
夏知白忘了,那么多年,她恐怕早就习惯了这样在刀尖上跳舞的事情:“那你能带我一起去吗?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谢谢你,还愿意帮我。”
夜晚,六国饭店的大厅里灯火璀璨。女人们拖着曳地的礼服争奇斗妍,举着高脚杯挽着穿燕尾服的男人。
“这个香槟不错,你要不要尝尝。”温以宁问。
陆怀瑾侧头看了她手里冒着气泡的透明液体一眼,笑着说:“我不喝酒。”
“好吧。”温以宁失望得耸耸肩膀,自己喝了一口,刚放下酒杯便看到了戴泊舟向他们走来。
“你今天的打扮甚是好看。”戴泊舟上来便对温以宁说。
温以宁拎起裙摆,微微俯下身,笑着说:“谢谢了。”
“那我可否请你跳支舞呢?”
“嗯······”温以宁故作沉思,“我今天是陆先生的女伴,你得先问过他。”
没想到,陆怀瑾马上便开口说道:“你们要去的话就去吧。”
戴泊舟笑起来:“怀瑾兄,你可真是一点也不懂女孩子的心思。我说笑的,我可不打算抢别人的女伴啊。”
陆怀瑾依旧是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温以宁也不对他抱有什么期望,只是觉得自己被打趣了,于是有些不甘心得反击戴泊舟:“戴先生对女孩子倒是颇有研究的,听说,因为你那些伤情的诗文啊,报社编辑收到了几麻袋女学生们宽慰你的书信。”
“瞧你说的,仿佛我是个利用情伤骗取女孩子同情心的混蛋。”
“难道不是吗?”
听着温以宁和戴泊舟在边上互呛,陆怀瑾却并不在意,他像一条潜藏在水里的鳄鱼,平静的目光,不动声色得从酒会上往来的各个人身上掠过······
夏知白搭白梦洲的车子一同来到六国饭店,它矗立在东交民巷边,一旁的正金银行的建筑她在二十一世纪也曾见过。
一下车,就有侍者接引他们走进酒店,走到楼上的长廊,一个年轻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夏知白一眼就认出他是照片上的那个人——金羡东。
“白小姐,你来了。”他笑着走过来,一双剑眉显得神采奕奕。
“路上耽搁,来的晚了,金公子莫要见怪。”她顺势自然得挽住他的胳膊。
“当然不会,白小姐这样的大明星愿意做我的女伴,已是金某的荣幸,不过稍等片刻,怎么敢有抱怨?”他说话油嘴滑舌,却是会讨女人欢心。
白梦洲掩唇一笑。
金羡冬注意到边上的夏知白:“这是······”
“这是我的朋友。”白梦洲拉着夏知白的手介绍道。
“我叫顾允蘅。”夏知白轻轻颔首。
“我原以为白小姐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总是难得一见的,没想到今儿却一下子来了两个。梦洲,你的朋友都像你一样漂亮吗?”
“啧啧啧,”白梦洲摇摇头,“都说男人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今儿是见识到了,不过话先说在前头,我这妹妹是正经读书的,可不许你打歪主意。”
金羡东轻笑了一声:“瞧你说的,我还能将她吃了不成?我可是君子,否则就不会活了二十多年,还是个单身汉了。”
“谁知道你这个单身汉的名头是不是用来招惹小姑娘打的幌子。”
“你嘴皮子利索,我说不过你,不和你说了。”
“梦洲你就放心吧,金公子刚才不过是客气客气罢了。”夏知白看向金羡冬,“我若真是他口中那种绝世的美人,他也不至于这么久才注意到我。金公子,对吧?”
金羡冬一脸无奈:“你们女人呐,真是难伺候得很。”